当夜,努达海和新月就依依不舍的分手,各自回了老夫人安排的住所里。
当初新月在望月小筑住着时派过去的丫鬟砚儿和墨香还在,老夫人便再次派她们二人过去打点望月小筑的事情。不过,砚儿和墨香去望月小筑之前,老夫人亲自召见了她们二人,并且明确交代:以前新月是和硕格格,她们两个必须得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如今新月不过是个庶民,就算将来嫁给努达海,也只是个妾室,所以要她们两个一定弄清这层关系,万不要坏了规矩,也不要受了欺负。
两名丫鬟领命而去之后,老夫人便也起身去了雁影阁。
和离之后不久努达海就去了战场,凌雁也早已离开了将军府,不过有老夫人在家中,雁影阁便也一直有人在打扫整理。
而时隔几个月,努达海再回到他和雁姬一同生活了二十年的雁影阁,走在那无比熟悉的走廊上时,却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由得想起以前每次从战场回来的一个夜晚,雁姬总会小心翼翼的为他更衣,为他脱鞋除袜,然后含着泪,抚摸他身上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伤口,为他的伤痛而感同身受,伤在他身,痛在她心。
就这么恍惚着,努达海推开了两人自婚后便一直居住的卧房门。看着一尘不染、摆设依然的卧房,他更是恍惚得仿佛看到雁姬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梳篦轻轻梳着乌发,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缱绻温柔的一笑,柔声对他道:回来啦。
努达海愣了许久,才发现那梳妆台前并无人影,那台上的妆奁盒里也空空如也,整个房间似乎无一丝一毫的改变,却没有一丝人气,也没有一丝女主人的气息。
努达海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起这些,只是仍然浑浑噩噩的走到床前,坐下垂首思索,直到老夫人寻他而来,出声喊醒了他。
老夫人进了门,努达海便也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夫人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努达海还未从之前的悲伤思绪中回过神来,仍是有些不郁得闷声道:额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夫人慈爱得看着努达海,温柔道:额娘挂念了你几个月,你才刚回来,额娘自然忍不住过来看看你。
努达海听得出老夫人话语中的思念和疼爱,一时感动不已。自从和离以来,几乎所有人都背离他而去,不说儿子女儿,就连府里的下人、朝里的同僚、战场上的士兵,个个都对他嗤之以鼻,没什么好脸色。他以为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可是,他却忘记了,他的额娘,却是永远也不会抛弃他的。
努达海被老夫人的母爱深深的感动了,他忍不住起身跪倒在老夫人面前,动容得喊道:额娘!儿子不孝
老夫人伸出手拍拍努达海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快别这么说了,努达海。无论怎样,你都是额娘的儿子,额娘不会不管你的。快起来吧,别跪着了,起来让额娘看看受的伤严不严重。
努达海却没有起来,只是双手抓住老夫人的手,摇着头道:额娘,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您不用担心。至于我心里的伤,如今获得了您的原谅和接纳,我终于能和新月在一起了,相信也会慢慢好起来的,您就放心吧。
努达海说这些话时,垂着头靠在老夫人腿上。老夫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犀利,声音却一直温和:其实和你说句心里话,虽然这些日子听到你和新月在战场上的传闻,我心里恨你们骂你们,恨你分不清孰轻孰重,恨新月冲动无知连累了你。可是夜深人静之时,在我为你的安危担忧不止之时,想到新月的行为,却还是有一丝感动的。
老夫人说到这里,努达海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此刻眼神已然很温和,表情里带着些宽容:不论怎样,她竟然敢逃出宫去,不惜得罪皇上、太后和安亲王,也要跑到战场上去,和你同生共死,这得需要多大的一份勇气啊。而想到那能让这样柔弱纤细的新月产生这样莫大的勇气、这样强烈的感情的,竟然是我的儿子,我又是多么的骄傲。
努达海听到这里,立刻惊喜不已的问道:所以,所以额娘您,是真的原谅我们,接纳我们这份感情了,是不是?
老夫人微微笑笑,感慨道:是,我接纳了你们这份感情,接纳了和我一样深爱着你的新月。
努达海此刻真的感觉是太惊喜了,他知道老夫人允许他们进门,允许他娶新月,但他一直觉得老夫人只是勉强接受,只是因为他才愿意接受新月。到了此刻,他才惊喜的发现,老夫人竟然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原谅了他们。这惊喜来的太快太惊人,他简直不敢相信,忍不住再问老夫人:这么说,您也原谅新月了吗?
老夫人深深的看着努达海,反问道:你要我原谅她什么呢?原谅她爱我的儿子,爱的太多,爱的太深吗?
听老夫人说了这句,努达海明白了,不用再对她老人家多说什么了,她,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也终于接纳了新月。于是努达海只是深深得望着老夫人,无限感动得说道:谢谢您,额娘,谢谢您的这份了解和接纳,这对儿子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
老夫人轻轻抬手抚着努达海的头道:这世上,有谁能爱你胜过你的额娘呢?而又有谁,能像额娘一样,包容的接受每一个爱你的人呢?努达海,额娘是这样这样的爱你,又怎么可能和另一个爱你的新月来作战呢?你了解额娘这种心态吗?
努达海听了老夫人这番真心话,顿时被老夫人这深沉似海的母爱包围了。他有感动,有自责,有惭愧,也有领悟,他深深的将自己埋入母亲的怀抱里,几乎要流下泪来:额娘,对不起!请您原谅儿子曾想要离您而去,请您原谅儿子的不孝,请您原谅儿子的所作所为,和为这个家带来的一切灾难!
老夫人似乎也被儿子的话感动了,声音有些颤抖,但她仍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灾难既然已经造成,我们也没有办法。可是,额娘想问问你,你想看着灾难继续发生吗?
努达海听到这里,再次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额娘,您的意思是?
老夫人叹气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暂且不说是谁的错。无论是你和新月的情不自禁伤害了雁姬,伤害了骥远珞琳,还是新月的勇气连累你不再被皇上信任,这些咱们都不再去追究,因为关键的是以后。以后,你能忍受骥远和珞琳永远和你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认吗?你也甘心一直赋闲在家,再也无法去战场上一展抱负吗?
不!当然不!努达海被母亲的话再度激起了热情,立刻大声否认着,我这一生戎马战场,只是打了这一场败仗,又如何甘心就此被皇上放弃!我也曾百战百胜,我也曾无往不利,只是这一次,这一次失败而已。,
老夫人问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这次为何会失败?莫要说什么敌人太强大,我军太弱。你身经百战,又有哪一次遇到的敌人弱过呢?
努达海愣了愣,仔细的思索了老夫人的话,才终于回答:是,额娘说得对,敌强我弱不是我失败的借口,比这更强的敌人,我也曾经打败过。所以,我不得不承认,这次的失败,是我自身的原因。是我只是想着摆脱家里的困境,带着一身的疲惫上战场的原因;是我在和新月被迫割断的深情里无法自拔,瞻前顾后的原因
老夫人看着努达海自责,欣慰道:努达海,额娘很欣慰你并没有糊涂到底,人生走错一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步步都走错。你现在能明白这些,让额娘又对你燃起了希望!俗话说,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努达海,你应该是个英雄,而不是整日里沉浸在儿女私情里的浪荡子!还记得五年前你出征那次吗?京中爆发了天花疫情,骥远和珞琳尚小,我也生了重病,可你仍然能无后顾之忧的驰骋战场,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那时的你,是何等的英勇威武?如今,这百炼钢怎么就化成绕指柔了呢?
努达海沉默了,被老夫人这样一提,他也想起了那惊心动魄的一仗。那一仗,丝毫不比打十三家军容易,而且当时京中的危险,点也不比战场上小,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担心。为什么?因为那时有雁姬在家里,有雁姬照顾重病的母亲,有雁姬看护年幼的子女,他便一点也不需要担心!努达海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甚至想起了等他大胜回京之后,苦苦支撑半年的雁姬却大病了一场,那一病反反复复,足足让她一年都苍白虚弱,离不了汤药
老夫人看着努达海兀自沉思,暗暗眯着眼睛轻轻扬了扬嘴角,然后又轻声道:说到底,新月还是太年轻,还有很多的不懂事,所以才会只凭着一时情动,做出了不顾后果、甚至连累你的事情。不过,虽然她比不上雁姬,额娘却不会怨她,毕竟她也像当年的雁姬一样深深爱着你。而等她进得咱们家的门来,再好好的教导,总能成熟起来的。
努达海此刻心乱如麻,绵绵不绝的回忆里都是雁姬的好,又忽的听到老夫人提到新月,这让他深爱不已的新月,让他总是不顾一切的新月,和让他永无后顾之忧的雁姬一比,竟让他生出一丝害怕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敢深想,只连忙回答老夫人:额娘说得是,新月她还年轻,不过,有额娘教导,将来她一定会做的很好的。
老夫人继续道:重回朝堂的事情,只要你有这份心,那就还有希望。虽然皇上如今肯定还在因你和新月之事而气愤,东山再起的时机也只能耐心等待,但是我们却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论是你,我还是新月,咱们都得努力,总不能下次你再去战场之时,还再为儿女情长牵挂,是不是?
努达海点头道:额娘说的是,我一定会打起精神,不会让自己就此消沉的。家里的事情,还有新月,就全赖额娘做主了。
老夫人的目的达到,便见好就收,并未再多言新月,又说起另一桩:除了朝堂之事,额娘还想问问你,对骥远和珞琳这双儿女,你是不是甘愿就此放弃了?,
努达海怔了怔,似没想到母亲又提起这些,半天才带着丝苦涩道:我自然不舍得失去骥远和珞琳,只是想起之前我们之间的误会,想起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有些心寒。自从新月出现在儿子面前,她便一直是那样的吸引着我,我也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她。而当我得知她也同样深爱着我的时候,我就仿佛得到了一个从天上掉下的珍宝一般。新月她那么美好,美好的我把她捧在手里都担心她会碎掉。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我这么费尽心力保护的珍宝,我的妻子儿女却想要把她打碎,我真的是为此心碎。好在现在额娘您终于也发现了新月的好了,您的感动,就像是让我又活了过来一样。至于骥远和珞琳,我既想靠近,却又有些胆怯
老夫人一直认真的听着努达海的话,待他说完,才语重心长道:额娘知道新月美好,也知道你想保护她的那种心情。只是,额娘希望你也不要因此而怨恨骥远和珞琳。你只要设身处地的为他们两个想想,便能明白他们的心情。新月在你心里是个珍宝,那雁姬在他们兄妹眼里又何尝不是呢?你怕新月被打碎,他们不也是担心雁姬被打碎吗?而且他们也不过是因为太爱你,所以才会恨你,毕竟,是你先背叛了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是不是?
努达海有丝委屈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们啊!
可你却一直认为他们要欺负新月是不是?即使到现在,你心里还在怨恨他们想要打碎新月,还在心寒,不是吗?老夫人迅速的反问让努达海顿时没了言语,接着,老夫人又恢复平静的语气,叹气道,其实,你认真想想,骥远、珞琳甚至雁姬,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来没有欺负过新月,是不是?他们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新月,是不是?而你,背叛他们,却是事实,对不对?
老夫人这几句话,似乎句句都是事实,句句都有道理,努达海顿时愣住了。
老夫人仍继续道:也许你要说,他们总是激烈的与你争吵,生你的气。可是,你伤了他们的心,他们却连生气都不可以吗?就算他们有一点点过分,可他们是你的儿女,子不教,父之过,你应该怪自己,却不应该怪他们。努达海,你认为额娘说的对不对?
努达海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道:可是,就算我努力的去和他们改善关系,可他们愿意吗?他们能接受新月吗?
老夫人和蔼的笑笑:只要你能冷静,你能摆正心态,你不要总是认为骥远和珞琳在欺负新月而伤他们的心,慢慢来,总能改善一下关系的。
努达海点头:额娘说的是。
老夫人笑:好,既然你也同意,那么,等新月进门行家礼的时候,我就算是用求的,也一定会将骥远和珞琳请回家里来,一起见证你们的亲事。
努达海这时又顿住了,半天才有些迟疑道:如果那样,新月岂不是也要向骥远珞琳他们奉茶?新月可是端亲王府的格格啊,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努达海!老夫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带着丝厉色道,你怎么现在还不明白呢?新月她已经不是格格了,太后已将她贬为庶民逐出宗族,摆明了就是恨极了她,你怎么却还口口声声她是端亲王府的格格呢?你在朝廷这么多年,怎么一遇到新月的事情,就老是犯这种天大的错误呢?再说,你看她在咱们家跪地自请给你做妾,就知道她是懂得做妾的规矩的,你却不懂吗?这根本不是额娘要作践她,是太后的懿旨在那儿,而新月她自己也甘愿啊!
可是,骥远和珞琳努达海着急得插嘴。
老夫人摇摇头:没有什么可是,骥远和珞琳还不一定肯来,如果他们肯给我这个老太婆面子来了,那便是接受了你们。你到时偷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还考虑那么多?再说,新月她若是为你好,她如果真正爱你,自然也希望为你做些什么,让你你家庭幸福、子女和睦,而不是害的你妻离子散,对不对?
努达海终于深深的点头:是,新月她那么善良,定然是会支持我的。而且额娘您也看到了,之前说让她行家礼,她就一点也不怕委屈的。
老夫人终于满意的笑了:那就是了。好了,既然咱们说定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就早些歇息吧。明日你还得早早起来,练练武看些兵书,别荒废了你的才干。额娘就先回去了。
老夫人起身离开了雁影阁,看着送她的努达海回去后,她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带着等在外面的陈嬷嬷,向望月小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