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净暄与尚狄洛特站在王宫大门前,面对着华丽壮观的喷水池。
她微挑起眉看着缓缓绕着喷水池外围车道向他们驶来的加长型凯迪拉克座车,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原来你早就算好能将我从晚宴中“拐”出来了嘛!”
尚狄洛特笑而不语。
她也没期望他会给她任何解释,反正事实如此明显,彼此心里有数就好。他们一踏出王宫就有一辆车来接他们,精准得像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去计算过似的,除了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之外,还有其它可能吗?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他给她一个笑,道:“观光。”
她一点就通,明了的点点头“也该是时候了。”
她明白他是要带她参观蒙特拉法瑟,让她对蒙特拉法瑟有更多的了解,而且他还欠她另外几个谜团的答案,择日不如撞日,最好就在今晚一并解决吧!
车子已驶到他们面前,他替她打开车门,勾起迷人的笑,绅士的朝她伸出手,说道:“今晚月色正美。”
她有默契的接道:“是个夜游的好时机。”还他一个笑,将手交到他手里,让他引她坐进车里。“咦?”一进到车里,她就发现车内早已坐着两人,一个是她在台湾就曾见过,那个让她看到眼睛发直的日籍男子,他正朝她绽出微笑。
另一个她就没见过了,是个高大健壮的欧洲人,有棱有角的性格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倒是那一双像是历尽世事沧桑却依然炯亮有神的眼睛,从她一坐进车里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尚狄洛特也坐进车内,先以电话吩咐前座的司机开车,然后他像是故意似的只是浅浅微笑,不说一句话。而童净暄与其它两人则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似的,也没有交谈,暂时车内一片安静。
童净暄看看尚狄洛特,再看看对面的两人,半晌,突然举起手,对着那个日籍男子说道:“剪刀、石头”知道他听不懂中文,所以她是用英语说的。
望月悠有些愣住,但基于反射动作,他也举起手准备。
“布!”
童净暄喊出,两人同时出拳。她出剪刀,望月悠出布。
“好。”她扬起笑“你输了,你先讲话。”
对于这样的“判定”望月悠满脸怔愕,不知该做何响应,他旁边那个欧洲人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也明显流露出惊异与愕然,而尚狄洛特则是早就笑到肩膀抖动个不停了。
她见对面那两人仍旧盯着她看,只好说道:“好吧,算了!赢的人先说好了。我是童净暄,你们好。”她微笑问好。
她知道这两个人必定是尚狄洛特的朋友,否则他不会故意不讲话,就只是为了想看她会有何种反应。而她当然也知道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她是谁,她率先自我介绍的目的只是要提醒对面那两个人她还不认识他们。
望月悠终于反应过来,也回以微笑说道:“你好,我是望月悠,他是雷伊克。”说着,看了他身旁的人一眼。
“他是个你可以信任的朋友。”尚狄洛特一手指向望月悠向童净暄介绍道。
“很高兴认识你。”她对望月悠说道,然后转向尚狄洛特,以过度甜美的语气说道:“也很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说话这件事。”
尚狄洛特对她话里的嘲讽不以为意,又接着向她介绍那个欧洲人“他也是一样值得你的信任,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你的亲叔叔。”
她原本正准备微笑问好,听到最后一句介绍词,微挑起眉,与雷伊克对望了半晌,然后突地叹口气“这样我仍然无法了解情况。”她转向尚狄洛特“可不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就算对面真是她的叔叔,但要她这样“半路认亲”实在也是太困难了点,若想要她们叔侄两人为重逢相拥而泣,也得让她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尚狄洛特笑着点头“没问题。”
他正要开始说明,童净暄又道:“在你开始说明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我有没有可能再回到台湾去过以往的生活?她知道希望不大,但仍不死心的提出疑问,否则她总还怀有幻想。
尚狄洛特静静扬起唇,看进她眼里,温和却认真的回道:“不可能。”
她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看出她的莫可奈何,他轻语道:“别担心,我在这里。”
她看他一眼,笑了笑,像只是被动的接受“我知道。”
他将她所有的心思皆看在眼里。虽然她可以接受无法再回到台湾的事实,却尚未真正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现在的身份。
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她可以调适得过来,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与一些精神方面的鼓励。
于是他开始讲述关于蒙特拉法瑟的一切
“蒙特拉法瑟是个君主体制的国家,建国于十七世纪,面积只有两千平方公里,二次大战后受英国保护,但由于君主体制根深柢固,而且现任国王信仰君主独裁与军事统治,认为自由民主体制是腐败人心、败坏社会的体制,所以国家仍处于相当封闭的状态。”
听到这里,童净暄做出一个“想也知道”的表情。综合侍女们对她那种恭谨到不象话的态度,以及她从来不曾在任何地方听过蒙特拉法瑟王国的国名这两点,就已经足以推测蒙特拉法瑟是个对外封闭的国家了。而且她完全能够理解以蒙特罗杰那样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老人会将一个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
尚狄洛特继续说道:“另外,二次大战后虽然与英国签下协约受英国保护,但同时也签下了另一项协议,蒙特拉法瑟王国若没有嫡亲王储继承王位,就必须将王国统治权归于英国,成为英国的一部分。”
“与摩纳哥一样?”童净暄道。
她记得受法国保护的摩纳哥公国与法国也有相同的协议,但摩纳哥不但与法国比邻,且以观光旅游业及赌博业为最大经济来源,虽然仍是格尔马尔迪家族统治下的迷你君主国,但事实上摩纳哥与法国的关系已密不可分。和蒙特拉法瑟之于英国的关系显然有所差异。
不待回答,她微扬眉又道:“而且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马上结婚的原因吧!”因为蒙特罗杰国王要以此控制她,不让她真正握有任何权力,而且只要她生下子嗣就等于再无其它用处,随时可以把她踢到一边。
“聪明的女孩。”尚狄洛特扬起笑称赞她。与她说话真是太轻松了,只需给她开个头,她聪慧的头脑自然能举一反三。
“那么”童净暄转向对面的雷伊克“你不想继承王位的原因是什么?”如果雷伊克是她的亲叔叔,那必定是有某些他不想或者不能继承王位的原因,才会变成必须由她来继承。
“事实上他并不是不愿意继承,而是蒙特罗杰国王不给予他继承权。”尚狄洛特插口道。
“为什么?”她问,注意到望月悠低垂的眼神与些许黯然的神色。
雷伊克静静看她一眼,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她紧紧皱起眉头,惊讶得说不出话。
雷伊克虽然仍是沉着一张脸,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紧缩着的。
虽然现在西方国家对同性恋已有一定程度的认同,但其实在欧洲某些国家的观念仍旧保守,完全比不上美国那般开放。更何况蒙特拉法瑟是个相当封闭的国家,对同性恋的观念仍然停留在无法接受的阶段,所以雷伊克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其实他相当担心克莱卓亚也同样无法接受她叔叔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而话一说出口之后.他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克莱卓亚的反应是皱起了眉,他的心立即下沉,垂眼回避她的视线。虽然狄洛说过要他不必担心,但事实摆在眼前,克莱卓亚无法接受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那个老顽固!”童净暄终于忍不住发出不平的怨怒“他未免太过分了吧!同性恋有什么错?就因为这样而不承认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实在太过分了!”
她之所以说不出话不是同为雷伊克是个同性恋,而是蒙特罗杰竟然为此而不认同他的人权,让她光想就忍不住生气。
“他实在应该好好去上一堂心理辅导的课程才对。同性恋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社会大众对同性恋的排斥与歧视,才会使得那一群弱势团体备受误解与压迫。人一定有好有坏,然而大部分的人却将部分同性恋引起的问题归咎于整个群体,让即使想正大光明面对大众的同性恋者也备受阻力,无法获得真正的认同。而且就是有那种思想观念过于陈腐的老顽固存在,才会使得与同性恋有所牵扯的问题更加不被社会大众了解及谅解”
她只顾着义正词严谴责蒙特罗杰,没注意到雷伊克与望月悠同时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而尚狄洛特则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反应似的,只是扬着笑,看着童浮暄的眼神也流露出显然易见的温柔与骄傲。
虽然对于她这样只要遇上让她看不过去的事就会忍不住义正辞严训诫一番的行为,他仍会感到些许莫可奈何,但就是如此认真坦率、如此正义感十足的模样才是她、才像她,而且他不也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吗?
童净暄终于训诫完之后,他道:“因为同性恋者无法拥有子嗣,自然无法继承王位。”
“哼!”她不客气的轻哼“让蒙特拉法瑟归属于英国,总比让那样一个老顽固治理来得好多了。”她对蒙特罗杰实在无法产生半丝好感。“还有,那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被遗忘了十八年之后,突然被带回来的原因吧!”在气愤之胜她仍没忽略雷伊克是同件恋这个事实所引伸出来的关键问题。
其实事情再简单不过,蒙特罗杰国王憎恶她们母女,当然也就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但当雷伊克无法拥有子嗣的事实确立之后,她反倒变成他唯一的继承者了。
“没错。因为雷伊克与你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仅相貌不相像,连年纪也有一段差距。而且”尚狄洛特微顿,促狭的看了对面那两人一眼“雷伊克这个人诚如你所见,是个个性凛然且正经八百的硬汉,加上他八岁那年就被蒙特罗杰国王送进军事学校接受严格的训练,所以对恋爱一事可说是一窍不通。二十好几了才初恋,还因为暗恋对方,迟迟不敢表态而白白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甚至到最后还是对方先表态,才总算成就了一段难脑粕贵的恋情。”
注意到尚狄洛特的眼神与话里的暗示,童净暄多看了对面那两人几眼,然后恍然大悟的笑了,原来雷伊克与望月悠是一对恋人啊!
没想到雷伊克和望月悠见到她的笑容,竟双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让她感到有些诧异,这两个大男人竟然比她这个十八岁少女还来得纯情!
她微扬着眉看向尚狄洛特,他也正好看向她,两人对望了一眼,马上默契极佳的肩并肩靠在一起,评论似的看着对面的两人,然后还像唱双簧似的一人一句说了起来。
“他们真的很相配。”童净暄先开口。
尚狄洛特接着道:“没错,不过他们的外型总会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一个童话故事中的主角”
“美女与野兽。”两人异口同声,唇边还扬起开怀的笑容。
“不过眼前这位野兽先生可是比童话故事中那个野兽英俊多了。”童净暄又道。
“嗯。”尚狄洛特赞同的点点头“他应该算是解除禁咒后的野兽。”
“说得好。”
两人又是一阵开怀的笑。
雷伊克虽仍有此羞赧,但他同时也感到讶异莫名。尽管他已经听望月悠提过,但亲眼目睹仍是让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认识尚狄洛特多年,不曾见过他如此放松且开怀的笑,而且现在的尚狄洛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大孩子般纯真坦然,完全无法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尚狄洛特联想在一起。
不了解尚狄洛特的人总所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文谦和的皇室贵族,事实上隐藏在他温和表象之下的精明与强悍才是他令人害怕的地方。
而且就因为尚狄洛特是个精明非凡的人,所以他的情感表现固定只会显露出一部分,对他而言,隐藏真正的自己是最首要的工作,他自有一套标准去面对各式各样以及不同交情的人。
虽然相识多年,尚狄洛特对他也可说是近乎毫无防备,但现在尚狄洛特的态度及笑容不仅是完全无防备,甚至可能已经展现出一辈子都不曾对别人显露过的感情。
他不禁对童净暄另眼看待,她究竟有什么神奇魔力,可以使尚狄洛特这样一个惯于隐藏自己、惯于克制情感的人,甘愿为她卸下面具、为她释放感情?
“恭喜你们,也祝你们幸福。”童净暄真心的说道,高兴的模样彷佛她才是被祝福的人。
雷伊克闻言,却满脸歉疚的说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这么迟才表明我是个同性恋者,才会连带使你现在才得以回到蒙特拉法瑟。”他十分认真且诚挚的道歉。
在他发现自己爱上望月悠时,其实有过相当沉重的自我挣扎,因为同性恋者在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往往必须经过许多心理建设以及跨越许多道德观念的关卡,才能够真正承认自己的存在价值。
尤其蒙特拉法瑟的观念不若美国开放,所必须面对的道德压力及社会规范相对加重,再加上他的个性容易压抑自己,所以如果不是望月悠也同样对他有情,他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将这份感情表达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他父亲正式剥夺他的继承权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
因为他的异母兄长也就是克莱卓亚的父亲与她母亲相恋时,他一直都是住宿在军事学校,加上他父亲有意隐瞒,所以他是直到他对父亲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后才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否则他一定早就去台湾找回他唯一的侄女了。
童净暄摆摆手“你是应该道歉,却不是因为你这么迟才表明你的立场,你该道歉的是你竟然丝毫不争取你应得的权利,竟然乖乖任那个老顽固摆布。何况如果你拥有继承权,那我就可以在台湾快快乐乐的念书,快快乐乐的依照计画考上一流的大学、进一流的公司,在几年内升为一级主管,然后让我母亲在辛劳半辈子后享清福,安养天年。”
讲到最后发觉雷伊克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形沉痛忧戚,彷佛认为所有的过错都是因他而起似的,让童净暄感到有些错愕。
雷伊克感到自责极了,当他得知克莱卓亚的存在之后,他立即请尚狄洛特帮忙寻找克莱卓亚,希望她能够平安被带回蒙特拉法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尚狄洛特似乎早就知道克莱卓亚的存在,问他过去为何不向他透露,他的回答竟是:“没有必要。”
当时他并不明白尚狄洛特的意思,但在与克莱卓亚谈过话之后的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她其实不想被带回蒙特拉法瑟,对她而言,在台湾生活会比在蒙特拉法瑟生活来得幸福快乐。
他只想到可以让克莱卓亚拥有属于她的身分地位,却从来没有替她想过她是不是会想要这样的身分地位。更何况她的继承者身分在蒙特拉法瑟王国其实相当敏感,甚至还有可能会遭遇到一些危险带她回来说不定对她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在迅速反省自己是否说了哪些话让雷伊克感到自责之后,童净暄想到了她一时忘记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尚狄洛特了。
只有尚狄洛特那样没神经又厚脸皮的人才禁得起她开的玩笑,而像雷伊克或望月悠这样纤细而敏感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她只是在开玩笑,反而会误以为她是在责怪他们。
她赶紧说道:“你们别放在心上,刚才的抱怨只是些许的心理不平衡,何况在我母亲过世后,那些生涯规画早就没有用了。”
虽然她都这么说了,但雷伊克仍是一脸无法释怀的模样,甚至连望月悠也是一副内疚的表情,让她一时不知该如是好。
她最不会应付这样的情况了,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她教训人,对付再难缠、再不讲理的人都没问题,但如果是这种纤细敏感又对她满怀愧疚的人,只要对方说一声抱歉或者流一滴眼泪,那她就只有举白旗投降的份。
就在这时,尚狄洛特向对面两人开口说话了“你们大可不必替她担心,她现在只是在发发牢騒而已,毕竟坚强如她也需要发泄情绪才能调适得过来。”
童净暄有些没好气的抿了抿唇,心想,他这番话真不知这是在褒她还是在贬她?扬起一个迷人的笑,尚狄洛特若有所指的又道:“更何况再多的快乐也比不上在这里和我的相遇。”
转头对上尚狄洛特那正字标记的迷人笑容,童净暄使尽全力回他一个又大又甜的笑容,按这道:“我知道,能认识你、能与你相遇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与幸福,对吧?”
当然她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对他那不知打哪得来的自大癖,她可是怎么也无法苟同。
“很高兴我们又有了一项共识。”尚狄洛特笑得更加英俊迷人了。
童净暄看也不看的向旁边伸出手,准确无误的拿出车厢吧台中的一瓶香槟,笑意盈然的在尚狄洛特面前晃了晃,语调甜美的问道:“既然如此,那要不要开瓶香槟来庆祝啊?”
她边说边用力摇晃酒瓶,直瞪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说好啊!只要你说好我就一定将酒瓶的软木塞往你身上喷去!
尚狄洛特当然看得出她眼里的意思,故意转移话题笑道:“你这模样好像那个拿着毒苹果要给白雪公主吃的巫婆。”
她瞇细眼,不怀好意的笑道:“啊?那你就是等着被下锅做毒葯的那只死蝙蝠啰?”
“嘻。”很轻的一声笑声。
但尚狄洛特及童净暄都听到了,转头一看,竟然是望月悠发出的笑声。
望月悠十分不好意思的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们的谈话很有趣”发觉他这样说好像有点失礼,他又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对不起,悠他绝对不是在笑话你们。”雷伊克也赶紧道歉,但看得出他眼里也有些许笑意。
莫怪他也同样觉得有趣,克莱卓亚与尚狄洛特的对话筒直就像极了小夫妻在斗嘴,看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而不自觉跟着放松心情。
“没关系,我们不介意。”尚狄洛特对雷伊克及望月悠微笑道。
童净暄这才发现,尚狄洛特已经巧妙的化解雷伊克与望月悠的自责了,不过代价竟然是让她的形象破减真是太没道义了。
“倒是我们才应该感到不好意思,竟然在你们面前上演这种纯属家务事的争吵,让你们见笑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尚狄洛特可是一丁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都没有,他的笑容甚至是有些促狭与得意的。
家务事?童净暄一听尚狄洛特这么说,差点将她放回原位的香槟又拿出来敲他的头。他跟她能有什么家务事!
她正想回话,他却又滑溜的将话题转向别处,对她说道:“接下来该谈谈你父母亲的事了,贝鲁先生应该有向你解释过吧?”
她看他一眼,发出“这笔帐先记下,下次再算”的讯息。
之后,她点点头,将贝鲁先生的话复述了一遍,当然也说了她只相信其中两成。
尚狄洛特说道:“他的前半段说辞是正确的,不过之后当你父亲回蒙特拉法瑟时,事实上是带着你母亲一同回来的。然而蒙特罗杰国王不但对王族的纯正血统观念根深柢固,又无法对其他民族有认同感,再加上你母亲不仅没有任何身分地位,而且还是个从小即失去双亲,在孤儿院成长、生活的孤儿,林林总总的因素加起来,致使他对你母亲一直是抱持着憎恶的态度,不断想将她赶离蒙特拉法瑟,甚至完全不愿意承认你父母亲早在台湾就举行过婚礼的事实。”
“但你父亲是个坚定果敢的男人,对你母亲的爱更是无庸置疑,即使蒙特罗杰国王坚决反对,且少数知晓你母亲存在的贵族们也都站在蒙特罗杰国王那方,你父亲仍然坚定如一的爱着你母亲,给予最完美的爱情与保护,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不久之后你出生了,你是你父母亲最珍贵的宝贝,我相信那段时间是他们最幸福的一段人生。然而幸福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你一岁左右,你父亲意外丧生,蒙特罗杰国王于是无法再容忍你母亲的存在,对你母亲百般刁难,即使坚毅如你母亲也无法在备受敌视的情势中生活下去,所以她才会带着你回到台湾,一个人独力将你抚养长大。”
听完这份“完整版”的说辞,童净暄深深吸口气,静默了一会儿,像在消化整件事实。
然后她突然轻皱起眉,没好气的说了声“难怪。”
“难怪你对外国人会有那么深的偏见。”尚狄洛特接口道。
他唇边有抹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浅笑,只有他知道,为何童净暄在听完关于她父母以悲剧收尾的过去之后,却仍然可以平静如斯,甚至还有点无厘头的说出一件不怎么相干的事情?
她是为了不让雷伊克及望月悠又为她担忧。他知道的,她那颗会为别人着想、温暖又体贴的心。
“全都是他的错。”童净暄没好气的说着。
“全都是因为他对你们母女百般刁难的缘故。”尚狄格特又接道。
“才会使得我即使在还没有记忆之前”
“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埋下对外国人的偏见。”
两人极有默契的一人一句说完了整件事,让雷伊克及望月悠又是一阵怔然。虽然之前尚狄洛特与克莱卓亚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但能这么快就产生如此绝佳的默契,说来也是会让人感到相当惊异的。
而且他们同时也都感到松了口气,因为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克莱卓亚会对她父母这段让人感到悲伤的过去无法释怀,但看她现在这般平静的模样,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话说回来,贝鲁先生为何不对我说实话?”童净暄问。
“他是个相当忠心的仆人。”尚狄洛特回答。
“不要告诉我这是君主体制下的必然结果。”她一脸难以认同的偏过头看向窗外。
因为王宫建于离城镇有一段踞离的高地,所以他们从王宫出发后一路上她所看见的景物不是树林就是草原.直至刚才驶入城镇,她也才总算看见蒙特拉法瑟属于人文的一面。
就像图片中的欧洲小城镇一样,街道相当整齐干净,建筑物也散发着浓浓的地中海风味,她相信如果现在是白天,景色一定更加美丽动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整条街道也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而正在行走的路人都是低垂着头,一副行色匆忙的模样,甚至在看见他们的座车时,还加紧脚步离去。
“啪!”她还在猜想原因为何,一坨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湿黏状物体就正中目标的被掷到车窗上,她的视线范围内。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受到这样的“热烈欢迎”着实被吓了一跳,但她动也没动,只是拱起了眉,定定地看着车外的情况。
“轰!轰!”巨大的摩托车引擎声从他们车后方呼啸而来,在靠近他们时摩托车上的年轻人随即又对着车窗掷出两块硬质物体,物体撞击车窗,发出“锵!锵!”的尖锐声响。
童净暄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或者受惊的表情,只是静静盯视着车外。陆陆续续又有几辆摩托车驶近他们的座车,摩托车上的人再度嚣张的对座车丢掷物体,甚至对他们破口大骂。
她任凭这些事在眼前发生,却依然镇定得如同老僧入定,不发一言。
然而事实上她不说话的原因除了她生性冷静之外,还有另一个只有她和尚狄洛特知道的原因她正忍耐着不让脾气爆发。
她只感觉“倒霉”这个王八蛋正发出刺耳的笑声,像狡诈的宇宙黑洞放肆跋扈的吞食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让她积郁着的一股怒气再度被点燃引线,濒临火山爆发的边缘。
“啪!咚!锵!”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被丢掷到车窗上,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别担心,车窗是强化玻璃,具有防弹功能。”尚狄洛特悠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待所有攻击结束,摩托车车阵扬长而去,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她偏过头以眼角看他,毫无笑意的讽刺道:“这是什么?二十一响礼炮欢迎仪式吗?”
尚狄洛特扬起笑,从容不迫的说道:“事实上你的身分在蒙特拉法瑟是相当敏感的。”
闻言,她缓缓将目光焦点定在他身上,然后绽出一个又大又甜的笑容,以同样轻松优闲的话气说道:“没关系,你说吧!反正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即使再多一、两件倒霉事,我想我还承受得了。”
看着与她唇边甜美笑容完全不相符、从眼里迸射出的寒光,尚狄洛特觉得有趣极了,不禁轻笑起来“看你还算镇定的模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是啊!看你也很镇定的模样,那我又何必紧张?反正天塌下来我一定拉你去顶,我担心什么?”她没好气的回道。她根本没想过要担心或者害怕,她现在唯一的感觉是“倒霉”还是倒霉到让她很想发火那种地步的倒霉。
而且如果真的有危险,尚狄洛特就绝不可能会让车子的行进速度仍旧慢得像龟爬,还悠哉悠哉的任凭别人攻击他们的座车。
“以国内来说呢,”尚狄洛特说话了“近几年民主意识渐渐植入蒙特拉法瑟人民的心中,一群激进分子于是组成了所谓的革命组织,对抗君主政权,刚才你见到的攻击只是他们一种小小的示威抗议。虽然晚上出来会遭到他们如此对待,但在白天情况就会比较好,因为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领导者是个还算理智的人,秉持在不引发流血冲突、不牵连无辜人民的前提下进行革命。”
“不要告诉我他们在如此前提下进行革命的结果是,革命的目标变成是我。”她冷冷说道。
又不是在玩扮家家酒,不引发流血冲突、不牵连无辜人民怎么革命?唯一可能的方法就只有将矛头对准她这个王位继承者了,只要“消灭”她,君主政体自然不攻自破。
尚狄洛特给她一笑,那笑容好像在说:宾果!抱喜你中奖了。
“而以国外来说呢,”尚狄洛特又道:“前南斯拉夫分裂成的几个共和国目前还不足以对蒙特拉法瑟造成威胁,毕竟蒙特拉法瑟还受英国保护,何况他们已经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对蒙特拉法瑟轻举妄动。但另一边的邻国可就不这么想了,义大利黑手党早就对蒙特拉法瑟觊觎已久,只要蒙特拉法瑟归属于英国,那他们不论洗钱、贩毒等等不法行为也就更加容易侵入英国,蒙特拉法瑟是他们掠夺英国这块大饼的最佳跳板。所以对你而言他们反倒是比较危险的一群”
“因为他们崇尚以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童净暄又冷冷说道,她会在还来不及呼救前就被莫名其妙暗杀掉。
尚狄洛特又给她一个笑,赞赏她的聪慧。
“另外,国内的贵族们对君主体制的延续其实并不算站在支持你的立场,他们反而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因为大多数贵族早已经将资产移往别的国家,且与英国的贵族建立良好的关系,不论蒙特拉法瑟会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找好靠山了。
“而且由于之前雷伊克一直抗拒蒙特罗杰国王为他安排的婚事,所以他的继承者身分并未得到蒙特罗杰国王的正式对外宣布。然而在雷伊克承认他的同性恋身分后,反倒将蒙特罗杰国王逼进没有退路的境地,所以他才会开始积极的寻找你,将你带回蒙特拉法瑟,并立即对外正式宣布你的继承者身分。”
“以及强制性的为我订下婚事,因为只剩下我可以成为他的继承者,而且他认定我比较好控制。”她仍是冷冷说道。
“没错。”尚狄洛特仍是一笑,道:“你是一个开端,在这君主体制存废与否的敏感时期,你的出现是引燃这一切蛰伏已久的争端的火花。”语毕,他给她一个完美的笑容。
她瞪视他的笑容一会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连说了三遍,语气一次比一次压抑,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更深,脸色也一次比一次更加冷凝。
咬着牙、压抑着脾气,像是怕再激动一点她就会忍不住骂人似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就知道童话故事都是靠不住的,它就只会告诉人们王子与公主结婚后,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说明公主要如何在王宫中生存下去,又应该如何对抗潜藏在暗处众如繁星的敌人!”
说完之后她扫视车内其它三人一眼,她又忍不住又重复了句:“从来没有!”
一直用英语说话的尚狄洛特突然改口说中文:“其实简单地说就是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她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扬起唇,说:“你的成语说得真好。”
“不过你绝对不是孤立无援的”他的语气突然转为温柔“在你面前的人都会坚决保护你到底,不论是什么情况下。”
“是的,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的安全。”
她摆摆手,不想让雷伊克又误会了“我不是担心”
“生气。”尚狄洛特接口道。
“没错。”她认真的应着。
她当然不会担心也不会感到害怕,因为正如尚狄洛特所言,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援,不是单独面对这一切的。但是
“我总有生气的权利吧!对这一场人生骤变,对我现在必须面临的麻烦事,我总应该有权利生气发闹械牟黄桨桑顾险娴亩岳滓量思巴掠扑担杆圆槐氐p牡娜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应该相信我不是那么脆弱易碎的。”
雷伊克及望月悠听了她这番话,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对她点了点头,绽出信任的微笑。
一开始他们为尚狄洛特将情势全盘告诉克莱卓亚而感到担忧,但后来发现克莱卓亚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害怕,倒不如说她相当明显的是在生气,从刚才他们就已经为此感到讶异,而在听了她这番话之后,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试着相信她的坚强。
尚狄洛特轻抚了下她的脸颊,温柔的笑着“你当然可以生气,但你千万别忘了一件事,就算情势再怎么险恶,王子将永远与公主同在。”他以拍胸脯保证似的语气说道。
她看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虽然刚才她还那样生气,但她发觉他总能够以一句话就让她放松下来。
“我发觉你越来越会逗我笑了。”
“彼此、彼此。”他回道,笑得迷人。
“什么啊?”她嗔道,拿她当笑话看?
但她并不是真的对他生气,摇摇头,发觉自己拿他这张笑脸越来越没办法。
以实际观点来看,无论她自粕以因他而放松下来或者她越来越无法真正打心里对他生气,她会对他产生这些感觉其实是让她相当讶异的。
“感觉”本来就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解释清楚,也无法以词句形容得真切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听得到声音、说得出话,却无法形容得出听是什么感觉,说又是什么感觉一样。
觉只能用“相信”去体会。
而且另外还有一个更好的问题是,如果对她说相同一句话的是别人,她能够这么快就放松下来吗?又如果给她相同笑容的是别人,她会无法真正对那个人生气吗?
她无法确定。
但她感觉得到,并且得承认的是,她已经渐渐被他吸引了不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