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肉肉屋 > 其他 > 陈一夫文集 > 离婚大战中篇
    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昔日古燕国的荆坷,手提人头,怀揣图、剑,慨然高歌,毅然西行刺秦王的壮怀激烈,也不过等同于现在于连的心情!当于连与朱丹小别重逢,当夜幕悄悄地来临,当小英与欢欢都已经睡去,当朱丹洗漱完备,来到二楼于连卧室,当这对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十年的夫妻,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于连的嘴,经过多次地张与合,终于说道:“朱丹,我们商量个事,好吗?”
    “说什么?是说明欢欢为什么会病?”朱丹不经心地说,象是玩笑,又象是认真。
    “总说这些干吗?我是想问问你,凭心而论,你觉得,我们两人之间,还存在爱情吗?”
    “你想离婚!”朱丹一下子便点到了于连的要害。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饶圈子了,狠狠心,说:“你同意吗?”
    “你的心好很呐,我大老远的才回家,你不跟我亲热也就算了,却居然跟我商量这种事。今天我算又认识了另一个你了。”朱丹狠狠地说,面无表情,语调平稳。
    “要离婚,也可以,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要跟谁结?是不是小英?!”
    朱丹的声音又变得异常的低,异常的涩,每一句话刚一出口,仿佛就要在空气里凝固了似的。
    “没有目标。”于连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小英的名字。
    他在沈阳生病时梦到的那一幕,在他的眼前时时浮现,又时时抵消着他的勇气: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揪打,欢欢无助地痛哭,而他举起了明晃晃的菜刀。
    “没有目标,又没有什么女人逼你,那,为什么要离婚?我就那么让你讨厌!”朱丹突然厉声地说,声音很高,简直不象她平日的声音了。于连象被烟头烫了手,不觉浑身一颤,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用绵中带刚的语气说:“都什么时代了?难道非要闹腾个天翻地覆之后,才可以离婚吗?”
    话音未落,突然,朱丹没有了那往日的矜持与高傲,竟然抱了头,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异常的响亮,直直地钻出窗外,恐怕会惊走楼下树枝里那栖息的无名鸟,惊吓到了四邻和楼下的小英和欢欢。她鼻涕、眼泪齐下地诉说道:“没有想到,我朱丹到头来,竟落得了这样的一个下场!让人家撵着走!妈呀,爸呀,你们哪一点没有把我教育好呀!让人家这么讨厌我呀!”
    “轻点声不行吗!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总从有没有过错的角度来看待离婚呢!我们的情趣是不是不一样?我们的爱好是不是不一样?现在,我们的人生观是不是相差很多?你觉得,我们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吗?你觉得,我们在一起生活有快乐吗?”朱丹的哭泣,不但没有让于连心软,反而更让他铁实了心肠。一不做,二不休吧!既然已经开始了,不如索性说个彻底,说个痛快!这大概便是男人的冷酷了!
    “在大连的时候,你怎么不是说情趣不同、爱好不一样啊!追求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没有共同语言啊!”朱丹蹦下床,站在床边,指着于连的鼻子大叫,那声音很尖,很刺耳,比朱丹平常的嗓音高出了不知多少分贝,而且,那音色也不是朱丹平常能够发出来的动静儿。
    “时代在变,你在变,我也在变,你原来还要加入共产党呢,现在却看破红尘,成了有神论者呢!”于连毫不退步地辩解道。
    “陈世美!你就是九十年代的陈世美!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的坏东西!妈呀,爸呀,我当初怎么就不听你们的话呀!千里迢迢地跑了来,就为了这么一个坏东西呀!”朱丹突然跌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同时,她的哭声却也嘎然而止了。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凝视着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的白墙壁。嘴里不停的轻声念叨着:“一个穷小子,爱上我了!不要我了!我读了那么多书,爸爸、妈妈写了那么多书,事业有成吗?获得了地位吗?有什么用!这换不来他的一颗心!孩子,好可爱,有什么用?给谁养?留给谁?狼心狗肺、丧尽天良、小人得志!有什么用?有什么办法?”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于连慌了神。他现在才明白,离婚并没有马旺之流说得那么简单!到底是由于朱丹还对自己爱得很深,还是由于朱丹思想过于传统,对她自己过于自信?他实在没有想到,他提出离婚,会给平时总是以超脱红尘自居的她造成如此沉重的打击。看来,说与做完全是两回事。人的亲身体验与对自我的评价也完全是两回事。
    朱丹直挺挺地躺在了地毯上,头歪倚着冰凉的墙,眼皮和嘴都紧紧地闭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一丝的活动,没有一处表明有着生命的存在。于连惊恐地伏下身,想把朱丹抱回床上来。但是,这个来自东北大连的姑娘是如此的沉重,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们结婚时的情景:于连所在的银行,终于在位于北京双榆树的青年公寓里,分给了他一套一居室的新房。他和朱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在乔迁之喜的夜晚,前来喝喜酒的朱丹的同事们,开起了玩笑。长辫子、长条脸的李老师率先发难:“老于同志,媳妇儿都娶到家了,可就是不知道您老这身子骨儿,能不能抱起我们这东北的大妮子呀?”
    “对,给我们抱一个!抱一个!”众人一起起哄道。
    “抱起来,跳一个华尔兹,让我们目睹一下老于的舞姿和风采!”李老师又出了妖讹子。其实,恋爱了这么久,于连还真的没有抱起朱丹,象跳华尔兹一样地旋转过。
    于连红着脸,试着来抱她。
    朱丹体重将近一百二十斤,对并不魁梧、强壮的于连来说,要一下子抱起来,并跳一圈华尔兹,也真不是一件轻松事。为了给老公挣面子,在于连一臂抱肩,一抄腿的那一瞬,朱丹悄悄蹦起来,并顺势搂了老公的脖子。于连借了朱丹的力,轻松地旋转起来。众人热烈地鼓起了掌。李老师大叫道:“哇,好棒啊!”     而现在,纹丝不动的朱丹却显得如此的沉重,于连几次抱她,都没有成功。
    于连翻了一下朱丹的眼皮,她的眼珠被泪水汪着,没有一点的转动。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孔前,也真的感觉不出有什么气息来。恐惧感,蓦然笼罩了于连的心头。他怕朱丹真的背过气去,真的出个三长两短。那样他便真的成了比陈世美还要坏的千古罪人了!他的大脑突然混沌起来:他不明白,一对昔日的恩爱夫妻,为什么会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难道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错吗?
    爱情是美好的,但要脱离了现实的环境,的确会变得象洪水猛兽一般的可怕!爱情真正不是一个任何人都能够、都有资格、都有权利获得的奢侈品!他想不清楚,而且现在,也不是想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忽然急中生智了,他用力掐了朱丹的人中穴。
    朱丹忽然长叹一声,醒来了。
    她慢慢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于连的扶持下,疲惫地爬上床,静静地躺下了,眼睛依然紧紧地闭着。
    “是我不好!我刚才,全是瞎说!”于连在他做出离婚努力的最后一刻,在朱丹就要妥协的时候,却开始讨饶,软弱地退却了!
    “我累了。让我睡一下,好吗?”朱丹无力地说。
    她的眼睛依然紧闭着,眼角里溢出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卜簌簌地滴落在枕头上。
    “是我不对!刚才,我都是瞎说!”于连怕朱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提高了声音又说道。看来,获得真正的爱情是要舍弃很多东西的,是要有坚强的意志,是需要接受心灵的折磨的。从这点上来说,不敢于舍弃、在两个女人面前,都是一味地软弱与妥协的于连,真是不配获得小英那份纯情,那份近似于献身般的爱!     任何事情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我只省下一个情关没有过了!”
    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的朱丹,平日里修心信佛,真的面对感情纠纷,面对婚姻危机时,其实也象个常人一样地没有表现出洒脱,一样地没有表现出大度来。
    以如数家珍一般地滴水不漏,以倒背如流一样的熟练,朱丹上完了两节高等数学课之后,回到了数学教研室。她四处里寻找着李老师。然而,却一点也没有见到这个大辫子女人的踪影。
    “找我干吗?我回来啦!”
    教研室的门被一下子撞开了,李老师闯了进来。
    “你到哪去啦?”朱丹问,象见到了救星。
    “办离婚手续去了!”
    “你还是要离婚呀!”朱丹感到惊诧。
    “爱情如眼睛,容不得半粒砂子。我的眼睛里也是不揉沙子的!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出色的人呢!”
    “唉,我找你,就是想向你老公借点东西。看来,不行了!真是天不助我呀!”
    “借什么东西呀?”李老师问,颇为好奇。
    “离婚怎么办手续呀?”朱丹不愿意暴露自己心里的秘密,打叉说。
    “协议离婚嘛,本来在街道办事处就可以办,但我们街道那老太太,非说不办了,让我们直接到法院去判!害得我们跑了一大圈!哎,你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也想离婚不成!”
    “我哪儿有你这么潇洒!我怕被人家休了,也怕休了别人,没有面子,不好作人呐!”
    “我感觉你这几天不大对劲儿,肯定遇到什么问题了。有什么困难,问我嘛!说,你刚才要向我老公借什么,虽然离婚了,我们两个还没有结什么仇呢,依然是个朋友,还是有来往的!”
    “我想,借个窃听器材。不知什么样子的好用,也不知能不能借出来?”
    “一种声控型的小录音机最好用,偷偷地把它藏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屋子里有了声音,它会自动录音,没有声音它便又会自动停止录音。比在电话里,在地毯下面装窃听器,省事多了。能借,我让他说是执行认务,借你用几天,没有问题!”
    “那好,明天就给我拿来!”
    “噻,是不是怀疑你们家那个小保姆呀!我老听你说,她怎么怎么漂亮,她怎么怎么勤快,她怎么怎么会做贵州菜,她怎么怎么懂事,这老‘怎么怎么’的,我就知道:准会没好结果!男人坏着儿呐!你们家那老于,一对大眼,看人时,总是色迷迷的,见到这‘怎么怎么’的女孩儿,岂能免俗!”
    “小英那孩子是不错,前两天我们家欢欢病了,她一个人带着,住了三天医院呢!我还挺感动的,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院,都够一呛,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呢!我只是有点怀疑,并没有什么证据。”朱丹红了脸,声音低低地说,她终于还是向李老师道出了实情。
    “要证据干吗?还不都是一回事!过不到一起,就离了算了!你总是想不开!总是好个面子,总有那些本来不该有的虚荣心!其实,谁不遇上一点难堪事,这还能丑过我老公的那事去!”
    “我总觉得,两口子生活那么久了,总不至于这么薄情!说完了就完了!另外,我虽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之后,父母也算是事业有成的人,我怎么也算得上一个书香门第吧,配他于连还不是绰绰有余的!他怎么能辜负了我呢!而我们家的小英,只是一个高中生,既没有多高的文化,又是从农村来的,父亲早亡,母亲大字不识半升,吃饭都困难的,于连会看上她吗?我还总感觉不至于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小保姆们勾引人家男人,很有本事吧!男人才不管学历不学历、农村不农村的呢,尤其是象你们家老于那种人,有钱有地位的,又不指望着靠女人挣钱养家糊口,整日里舞文弄墨、沾花惹草的,脸蛋儿漂亮,臭味儿相投,不就行了嘛!何况,在农村,读个高中,已经算不错的了。更何况,按你所说的,你们家的那个小保姆,不是还怎么怎么懂事、怎么怎么会做贵州菜、怎么怎么勤快嘛!咳!人都是在变的!你会想到我们家那位,有我一个还不够,还在桂林出去干那个,给我丢人显眼吗!?对!不然,我给你出个主意,如果你怀疑他们之间有事,你趁早把那叫什么‘小英’的小保姆辞了,给老于来一个釜底抽薪,让他干着急,底下没有柴烧,不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嘛!”
    “那样,虽然简单,但我跟于连恐怕也就真的完了!我今后能不能再找到什么合适的,暂且不说,孩子呢?她怎么办呢?要不有个后妈,要不就有个后爸的,而且,让人家休了,我也不甘心呐!”朱丹沉思地说。     二     这几天,小英的心情复杂极了。
    当于连向她诉说了那天晚上的离婚大战之后,一种不详的阴影,便笼罩上了她的心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在这个家,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了。当夜幕降临,当欢欢睡熟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的现在,再想想自己的将来,一切都是那么茫然。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但仍不免是以泪洗面的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看实在睡不着,倒不如再读一会书,以有意去疲劳一下自己的大脑为好。她又拿出了鲁迅的彷徨,还是读那一篇爱情小说:伤逝。最近越读这篇小说,她越感觉鲁迅语言的亲切了。她感觉那里的有些话,简直就是直接对自己说的一样:“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行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既所谓真的隔膜了。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呵!等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拒绝了老派家人的规劝,疏远了提出所谓忠告的朋友,不怕那顽固者的冷眼,不惧那失业的打击的,那么勇敢地相爱的涓生和子君,为什么面对生活的窘迫,居然会让热烈的爱情降了温,以至发展成相互的厌倦呢!?是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爱,还是人的情感确实难以把握?面对自己和于连现在的处境,于连对自己会不会形同于涓生之对子君,产生厌倦呢?她与于连的爱,虽然已经不必为吃穿发愁,但比涓生和子君更为环境所不容!难道自己也是盲目的爱吗?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想着,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她的大脑也感觉疲惫了。她放下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而自从那天晚上,于连与朱丹发生了离婚大战之后,于连感觉朱丹似乎也变了,她似乎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她现在不但不再拒绝与一家人外出,而且,还经常主动提议出来玩了。这不,星期天的一大早,她便率先提议去逛商场,准备给欢欢和小英买一两件衣服。他们驱车,由六里桥向东驶来。
    于连记得,在他的童年时代,诺大的一个北京城,只有孤零零的三个商业区:王府井、西单、大栅栏。而一般街区的百货商店,根本见不到高楼大厦的踪影,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简陋的平房,商店里面昏暗、狭小,货架上空空荡荡的,除了针头线脑、酱油、醋,除了铅笔、橡皮,文具盒,便是需要凭票、凭本供应的商品。而这些凭按户口领取的票、本供应的商品,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鸡蛋、白糖、棉布、肥皂之类的大路货,也尽在其中!而过去的所谓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再加上好一点的西服、中山装,非得劳你的大驾到这三个商业区去买不可。然而,现在的北京,除了那三个更加繁荣了的商业区外,大型的综合性的百货商场可谓星罗棋布了。车行至菜市口,向左拐,在离他们的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上,居然又不知在何时、由何人建起了一座大型百货商店来。
    “爸爸,这店叫什么?”欢欢问。
    她正坐在车的后排,望着车窗外大楼门面上的大字发呆。
    “让你妈看看,这儿人多,我得先看人,要不,该撞人身上了!”于连说。
    “叫什么:”soko‘。“朱丹说,今天她格外地耐心。
    “什么意思嘛!我不明白,让爸爸说,让爸爸说嘛!”欢欢扭摆着小身子,不满地叫道。“欢欢,听话,妈妈不是告诉你了嘛,这准是个日本名字。快坐好,车要下坡了!”
    坐在欢欢身边的小英抱住欢欢,说。朱丹近来的每行必往,反让她感觉处处不自在了。她必须随时注意自己同于连,包括同欢欢说话时的语气、语调,避免让朱丹感觉出他们之间的那份亲昵来。桑塔那轿车沿着地下停车场宽敞的行车道,一直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地下三层的停车场,由身着米黄色制服的服务生引导着,停好了车。他们坐电梯,一直来到了最高层。
    “为什么不去一层?”欢欢仰着大脸蛋儿问。
    “下楼省力,还是上楼省力呀?”小英问欢欢。
    “下楼!”
    “上去再下来省力,还是一次下来省力呀?”
    “一次下来!”欢欢象回答儿童电视节目:大风车里面的问题一般,抢答着。“所以,爸爸才带我们到最高层呀!”小英耐心地对欢欢说。
    “欢欢,你就没有你阿姨这股聪明劲儿!”朱丹说。
    当她听到小英说“爸爸带我们”几个字之后,心里便感觉到很不舒服了。
    从那天晚上的离婚大战开始,她感觉自己的心态变了。最大的变化在于她失去了往日对自己的那份自信。“是我的,永远跑不了!不是我的,想留也留不住!”她的这句口头禅,是建立在她认为于连不可能离自己而去的基础之上的。而现在,于连已经明明确确地要离她而去了。回顾过去,看看眼前,她发现:老公与小英之间关系的微妙,简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过去自己因那份过分的自信而对这些居然熟视无睹,这是多么的愚蠢啊!但是,对她的这些想法,甚至是她的愤怒,她却努力不从语言和表情上表露出来,她要欲擒故纵,她要抓住他们的证据,她要拆散他们,以保全自己,她甚至还想到了报复。当然,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感化于连,感化小英,让他们自己良心发现,自动分手,这样对保全一个安定的家和自己的面子更为有利。朱丹毕竟还没有修成佛,毕竟还不是神仙,毕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有着极强虚荣心的理性极强的女人。
    “大姐,不要总夸我了!我象欢欢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也不知道呢!”小英说,她感觉出朱丹的夸奖里透出那几分虚伪了。
    “得,我想,我的女儿准不会苯的!”于连来圆场。
    他的心很虚,早已经是七上八下的了。他最明白他面前的两个女人:她们之间相处有多难!为了一个男人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男人而互相提防、互相排斥,为了一个男人又不得不互相克制!他想到这些,脊背上便冒起虚汗来!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象要崩溃了一般:这两个女人已经快要摸到对方的底细了,那哭叫着相互撕打的一幕就要发生!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临了!他不知道这世界末日来临的准确时间,他无力控制局面,无力制止这世界末日的来临!难道这就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吗?难道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吗?
    “于连,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时,买的那第一辆自行车?托了好多人,才找来一张购车票。可拿出买车的三百多块钱来,还需要咬牙跺脚的,痛下决心!生活变得多快呀!”趁小英带欢欢在前面走的时候,朱丹有意提起了往事。
    “哪会儿,穷嘛!”于连也颇为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买一辆桑塔那轿车,都没有当时买自行车那么难!日子过好了,咱们应该珍惜呀!”
    “是,人生这么短,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活!”
    于连听出朱丹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让他珍重过去,认识到现在已经过得不错了,不要在婚姻的问题上,再想入非非了。朱丹愿意与他修好的心情,他是领了的。但是,他同时又感觉了厌烦:她把自己象她的学生一样对待了,用事例直白地说教于他!
    “我给小英报了一个文秘班,学制两年,毕业后,有个国家承认学历的中专文凭!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商量呢。”朱丹悄悄地对于连说。
    “你真是个好人!”于连说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他已经悟到了朱丹的苦心了:朱丹已经完全确认了他与小英的关系,只是不便公开说,否则,花钱很节俭的朱丹,为什么会突然给小英交大笔的学费呢!但是,她又毕竟没有什么证据抓在手里,所以,为了疏远和制止他们的关系,一方面让小英,甚至他自己,感激她,而自动放弃这段恋情,另一方面,可以以小英上学为借口,支走小英。如果小英在学校里,能够交上个把男性或女性朋友,便可以分散小英的注意力,说不定还能够熄灭了小英对他的爱情的火焰!虽然花了点学费,但对朱丹来说,这真正是一个留住了几方面子的好办法。
    “我同意。我想,小英也会同意。”于连说。
    他明明知道朱丹的用心,但他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应该说,这也是一个缓和与改变目前处境的办法。试想:如果朱丹不离婚,又要强行撵走小英,他于连再怎么痛恨朱丹,又有什么办法去制止呢?他敢于在这种情况下,毅然奔赴法院,判决离婚,舍弃钱财,并冒着有可能失去官位的风险再与小英结婚吗?他感觉自己的底气并不十分的足。软弱之人不被逼得万般无奈,是不会冒然放弃其既得利益的,他最好的选择,往往便是跟着感觉走,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这正是于连此时的真实写照。
    “小英,来,试试这件衣服!”在皮衣专卖区,朱丹拿起一件短款的水獭皮领的黑色皮衣,对正在远处带欢欢玩的小英喊道。“大姐,我怎么配穿这么好的衣服?还是你给自己买吧!”
    小英接过衣服,竟然不知所措了。她用一对亮亮的秀眼,望望于连,再望望朱丹,脸上流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朱丹见了小英的窘态,越发地高兴了,她感觉自己已经从心里上战胜了这个尚未被自己抓住把柄的情敌:她小英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什么?不就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来的穷女孩儿吗?此时,难道自己的形象,不比她高大、光辉得多吗?朱丹暗自得意地想。
    “大姐,我实在觉得太贵重了。我真的不好意思要!”小英坚持着。
    “现在经济不景气,什么都打折,皮衣便宜了,不贵!才一千多块钱!”
    朱丹说话的嗓音加大了,大连口音也加重起来。
    于连怕朱丹真的又犯起急脾气,反而把事情搞僵了,赶忙过来打圆场,说:“小英,你试试吧,上次在医院带欢欢那么辛苦,这就算我们一家人,表示的一点心意吧!”小英穿上黑色带毛领的短款皮衣之后,于连差点忘情地叫出声来:“好漂亮呀!穿上高档的皮衣,你简直又变一个人了,脸显得更白皙、水灵了!人呢,除了越发地娇美之外,又平添了许多华贵劲儿!”但是,于连终于克制着自己,没有出声。
    “挺合适,挺漂亮的!我都嫉妒了!但愿以后欢欢也能这么漂亮!”朱丹围着小英转了三个圈,赞不绝口“于连,你一天到晚舞文弄墨的,你也夸两句,省得话在肚子里憋着,难受!”于连被老婆一点,鼻尖上开始冒汗了。说话,挺尴尬;不说话,也挺难受,于是,他便支吾道:“漂亮,是漂亮,看来,女人都应该穿高档衣服!”
    “爸爸,爸爸,我也要,我也要高档衣服!”欢欢拍手蹦脚地叫起来。
    “你一个小嘎蹦豆子,要什么高档衣服,等长成大姑娘之后,爸爸再给你买!”于连拉开了兴奋起来的女儿。
    “好,就要这件!”朱丹对售货小姐说。
    她拿出钱包,抽出一大沓子人民币,准备付款,此时的她,流露出一副三十多岁的成功女人才会有的那种洒脱来。他们又一起转到了牛仔系列服装专卖柜台,朱丹停下脚步,招呼大家说:“停停!小英,来,再挑一条牛仔裤。要一条深红色的,配黑皮衣,一定漂亮!”
    “大姐,我不要了。给欢欢买吧?”小英说。
    “是的,我要买,我要买!”欢欢跳着脚说,两只小手揪住了朱丹的衣角。
    “一会儿再给欢欢买,你先来,看这条合不合适!”
    小英顺从地拿了牛仔裤,走进试衣室,不一会儿,又面带着羞涩的微笑,走了出来,松紧型的牛仔裤,勾勒出了她那细长而圆润的双腿。“好,就要这件!你索性不要脱了,就穿回去吧!”
    朱丹不容商量地为小英付了款。
    “大姐,你对我这么好,我感觉欠了你的,以后,我可怎么还你呢!”小英穿上了一身新的装束,很是不好意思地对朱丹说。不知是衣服厚,感觉热了,还是因为感觉欠了朱丹的情,有些羞愧,她的脸红仆仆的,鼻子尖上沁出了细小而晶莹的汗珠。
    “这不算什么!我刚才跟你大哥商量了,我们给你报了一个文秘班,毕业之后,就跟你大哥一样,是个国家干部了!对,老于,你对这个在行,中专毕业之后,算几级国家干部呀?”朱丹以少有的好心情和对常人事务的关心态度问道。
    “二十四级!不过,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事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这个说法!”于连说。
    “我倒是很喜欢读书,只是欢欢怎么办呢?”小英困惑地说,她被这突然而来的意想不到的好事搞瞢了。
    “你每天把欢欢送到幼儿园之后,就可以去上课了;上完了课,再把欢欢接回家来,什么事情都不会耽误的。另外,如果太忙,你就提前跟我或者跟你大哥说,住在学校也可以!反正,看你方便吧!”听朱丹这么一说,小英居然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里转悠起来,她被朱丹的盛情打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大姐,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感觉无以回报!”
    于连见小英就要被朱丹的作为感动得滚落泪珠了,心想:这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朱丹略施小计便已经让她感激泣零了!
    在目前的三人之中,他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拉了屎还需要别人帮助擦屁股的大笨蛋了!但是,家庭如果能够就此相安,小英也毕竟还与自己的家庭紧密地联系着,延缓、甚至回避了那世界末日的来临,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赶忙走上前来,说:“学学习,毕竟对一生有好处,你大姐说的有道理,我们家不能因让你做家务而耽误了你呀!”     三     中国的教育过去全部是由国家包办的,但是,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教育体制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民办教育便是中国教育体制改革的成果之一。在天宁寺桥的东南角,在靠近国家经贸委大厦的方向,有一所私立的经营管理学院。它的中等职业教育已经获得了国家教委的认可,它的高等教育则需要再通过北京市统一组织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成绩及格的学生,可以获得国家承认学历的相应的大专、大本毕业证书,甚至可以获得学士学位。这无疑为那些没有考上大学和年纪已大而还想学习的人提供了接受正规职业教育的机会。现在的小英,除去为于连家接小孩、做家务外,便是这家经营管理学院的正式学生了。每当清晨,朱丹下楼去练功,继续提高自己的心性,继续向佛与神的世界靠拢的时候,小英也早早地匆匆起床,为这一家人赶做早饭。而后,她便送欢欢到幼儿园,自己也就顺路去到学校读书了。自打离婚大战之后,朱丹练完了功,也改变了习惯,也回家来吃饭了。
    每当傍晚小英接欢欢从幼儿园回到家来的时候,不一会儿,朱丹也就匆匆从学校赶回家来,同小英一同准备起了晚餐。她们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平和了。
    而于连却成了家里最清闲的人,在单位,忙完了银行里的工作,除去在家里加班写报告之类的时候外,他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清晨,他失去了同小英亲热一下的机会,晚上更是被朱丹看得紧紧的,他真的被朱丹架空了。在他的心中,那对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惧感,也随着家庭生活规律的改变而逐渐消失了。心里由原来的焦虑变成了现在的释然之后,他竟感到了生活的几分寂寞和无聊。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无时不在探讨着人生的意义。其实,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如同任何动植物到这个世界上来一样,本是一件根本就没有意义可寻的事情。消极一点地想,其实,人生也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官作多大算个头?钱挣多少算个够?名有多响才算大?爱情谈多少算个完呢?看来,人是不应该闲着的,也不应该有一个最终的获得。人只有在不断地、永远地追求着什么,才会感觉人生的意义的所在!
    “喂,是朱丹吧,我今天晚回家一会儿,马旺找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下了班之后,他给家里打了电话。为了排遣自己的无聊,他决定去看看马旺。一连好长时间没有同马旺联系了,不知他的夜总会搞成了什么样子,不知到潇洒的他,又寻找到新的爱情没有?于连开着车,直接奔西二环内马旺歌舞厅的所在地:北京青年活动中心而来。
    这青年活动中心原来是建在胡同里的,车进去很困难。好不容易进去了,而活动中心楼前的停车位却又很少。折腾了半天,终于有一辆车离开了,腾出了一个停车位,于连才得以赶忙把车夹了进去。于连感觉失望,从这一点来说,马旺已经失算了:有钱的人,花钱要讲究个气派,谁愿意钻胡同、找没有停车位的地方花钱、潇洒呀!?青年活动中心大楼,建得较早,虽然经过了再装修,但是,却没有电梯,需要自己爬上五楼,才能够到马旺的夜总会。于连想:还没有上来,就让人感觉这个夜总会不够档次了!这又是马旺的第二个失误!推开五楼夜总会的大门,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小姐迎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先生,门票,九十八元一张!”
    “还要门票?”
    “我们这里是有乐队伴奏的专门舞厅!”
    于连感觉出了马旺的第三个失算:消费对象定位不准!谁会花九十八块钱,来这儿跳正规的舞厅舞呀!专门泡妞儿的大款能来吗?不是个地方!立交桥底下练舞的人能来吗?花不起这冤枉钱!
    “有多少小姐呀?”于连问。
    “我们这儿现在没有坐台小姐了。”粉红衣服的女服务员淡淡地说。
    “马旺完了!”于连在心里惊呼。这已经是马旺的第四个失误了:马旺的夜总会靠什么来吸引顾客呢!他的绝活呢!?那一百个从全国各地万里寻芳寻来的漂亮姑娘呢!?
    “ktv包房呢?怎么个价?”于连问,他此时已经为马旺感到垂头丧气的了。
    “现在基本上没有人来,都关着呢!”
    小姐说,丝毫没有痛心与尴尬的表情。于连想:这无疑是马旺的第五个失误了:人员管理不力!
    “老板呢?我是银行的。”于连说,他知道这里有银行的贷款,服务人员们应该把债权人当回事的!
    “早找不到了!天天都有你们银行的人找他要债呢!我们马老板的那辆卡迪拉克车,都被你们银行的人开走了,抵债去了。您不知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副经理在了。您要不要找他?”
    “谁找我呀?”
    从舞厅里走出一个男人来,尖嘴猴腮的,一脸的薄气和晦气,说话的声音很难听。于连已经开始感觉可怜马旺了:他怎么能用这样的副经理!用人不善,应该算马旺的第六个失误了!
    于连在这么短的时间了,居然发现了马旺的六个重大失误,马旺的生意,焉能不败呀!看来,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特别是市场上,各种产品由短缺到饱和之后,企业不练好内功,一味地大胆、蛮干,决不会有好结果的。马旺前几年,一定是太顺利了!以致于他完全是以一种爆发户式的浅薄心态,来搞投资、来搞经营了!
    “我是你们马老板的同学,找他来聊聊。”于连对面前的丑男人,没好气的说。
    “噢,我明白,您是想在这儿跳跳舞吧,别买票了,进来吧!”丑男人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他!”于连很是懊丧了。
    “噢,是这样!”
    丑男人的小而亮的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又贴近于连的耳边说:“他跑了,躲债去了!按银行现在时髦的说法,叫逃废债吧!我都不知道到那里找他!您想想,将近二千万,扔在这儿啦!每天却挣不到钱!这不相当于每天赔四十多万嘛!”丑男人的呼吸里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臭味儿。
    “他的手机呢?也打不通?”
    “不瞒您说,我现在拿的就是他的手机!催债的,每天都打!”
    丑男人干笑几声,那声音也不知是从他身体的那一个部位挤出来的,异常地难听、异常地刺耳。“马旺不是找了一百个漂亮小姐吗?”
    “才来两天,就让市局给抄了!我那些分局里的哥们儿,居然不知道,居然没有事前通知我!咳,他妈的,整个一个大共产党整小共产党!结果,抓的抓了,跑的跑了,现在一个没剩,我们弄了一个赔本赚吆喝!最后,没有给定一个拐买妇女罪,就算万幸了!”     四     中国立交桥最多的城市是北京,北京最大、最复杂、最漂亮的立交桥是天宁寺桥。于连没有认真数过这桥到底有多少层,没有认真算过这桥到底有多少个弯,虽然每天从桥上走,从桥下穿的,可从来没有感觉因路口的交叉而出现车等车或者车等人的烦恼。于连终于摸到了小英学校的作息规律:每星期四的下午没有课。但是,小英却总是在学校上自习,复习功课,而从来不提前回家。于连心里装着不满,找了个机会,质问小英道:“为什么瞒着我呢?”他在厨房里,自己主动找了活,是趁朱丹上楼的机会,一边洗菜,一边说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小英也是一边切菜,一边说,她的表情很淡然,或者说,是没有什么表情。
    “装糊涂!这不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吗!”
    “我觉得那样不好。她,这样对我,我怎么能再”小英不往下说了。
    “你真傻。只为这,就什么啦?”于连的话也哏在了心里。
    “就什么啦!说呀,你还不是也一样嘛!”
    小英的脸上浮现出顽皮的微笑。这种顽皮劲儿,于连感觉,似乎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今天,又是星期四了。
    于连上午便结束了在国家经贸委开的“帮助国有大中型企业限产压库座谈会”没有回银行,便直接开车,驶进了经营管理学院的大门。
    “交钱!两块!”
    门内,看门人拦住了他的车。
    “学校里还收钱?”
    “不收钱,在门外等着!”看门人毫不客气地说。
    “一块吧?我不要票了。”于连习惯性地递过一块钱。
    “不行,两块!也没有票!”看门人毫不含糊。
    “好、好,给你两块!”于连想:这学校的管理制度,肯定跟别处不一样!
    于连驶进学校,还没有停好车,却见一个穿黑色皮衣、紫红色牛仔裤的女孩,欢天喜地地跑上来,象燕子一般轻盈地飞到到了他的车前。
    “我就知道你会来!”小英喜形于色地说,一对秀眼水汪汪的。
    “我来国家经贸委开会,顺路从这走,来看看你!”
    于连下了车,也是满脸的灿烂,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心底里的阴郁,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综了。谁说人生不是美妙的呢?看看天有多兰,云有多美,她有多么美丽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小英把缩在皮衣袖口里的小手,突然伸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在于连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聪明!”于连的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用双手搂了她的腰,伸过唇来,就想亲一下她那红润润的脸。她急忙挣脱了,笑说道:“不要这样,这是学校,同学们会看见的!”
    “你也变得这么事故了!”于连玩笑道。
    “你是不是该说,‘走,宝贝儿,我带你回家,好吗?’了吧!”
    小英逗弄于连,而后,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
    “是呀!我真的就想这么说来的!你怎么猜到!你不是已经先成了神仙吧!”
    “你肚子里的弯弯绕,我还能不知道!”小英继续笑望着他。
    “那就走吧!我送你回家!”于连拉了小英的手。
    “我不嘛!”她开始撒娇了。
    “真的?”于连笑望她。
    “真的呀!”
    “那我岂不枉费了心机嘛!”
    “我今天请你吃饭,好不好?”小英认真而愉快地问。
    “在哪儿?”
    “学生食堂呀!”
    “你不怕你们同学看到我!一个那么老的老头子,来找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女孩儿!”
    “说是我表哥嘛!另外,我们那些同学都比我小,他们好多人才十八九岁,只有一两个,比我稍大一点。他们已经都吃完饭了,全在娱乐室唱卡拉ok呢!”
    “那我们就别在这儿吃饭了,也回家去唱卡拉o k吧!”
    “你下午不上班啦?”
    “就说,会还没有完嘛!”
    “你这个大领导,还这么坏呀!”小英同于连开着玩笑。
    “再算我倒休一次嘛!”
    两人嬉笑着,上了车,向六里桥的方向驶去。
    “人生真是过眼烟云呐!”驾着车,于连颇为感慨地说。
    “怎么又发感慨了!是不是因为见我又开始读书呀?”
    小英坐在于连的身边,把头倚在了他的肩上,幸福极了,娇美极了。
    看来,人类的爱火是很难压抑,是难于控制,是难于熄灭的。
    “一方面是你,一方面,我感慨那送我香水的老同学,一两千万的家产,多么风光,可一念之差,陪个精光,现在被银行讨债,逃得人影全无了!”
    “你肯定得出一个结论来!”小英抬起头,眼望着开车的他。
    “你先说说!”于连平视前方,说。
    “人生还是应该追求想要追求的!对不对?”
    “真是这个意思,只是少了一些限定词,应该说:鉴于人生之苦短,在有限的生命周期里,人应当去追求他认为最美好、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东西,而不要为浮云遮住望眼,只干一些不适合的、没有意义的事。因为,任何现在存在着的,转眼之间,便可能失去。”
    于连自己却不知道,他与她现在正走向朱丹在家里为他们准备好的陷井,他们人生这段美好的时光,也将要不复回来了!
    “我们的同学,都傻乎乎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只知道打扮,只知道追星呢,什么歌星呀、影星的,我觉得挺没有意思的!”
    “是不是也有人开始追求你呀!”
    “我跟他们说,我有男朋友,我已经快结婚了!”
    “你真鬼!”
    “不过,即便是这样,还有男孩来缠着我,挺讨厌的!”
    “你说,我可以给你们当大姐的!”
    “说了,但是,这些男孩,比我小两岁,就是不懂事,还经常大大咧咧地打我一下,啪我一下的!”
    “那你怎么办!”
    “我就去使劲拧他们!”
    “那他们不是更合适了,更高兴了吗!?”
    “我拧得特别使劲,他们后来不敢再来惹我了!”
    于连和小英仿佛许久没有见面了一样,聊得开心极了。     太阳还是那个不会改变的太阳,人也还是那一样的两个人,久闭的花园,重新开放的时候,那满园的芳香怎能不沁人心醉呢?当那温暖阳光照耀过来时,阳光下的鲜花,怎能不让人感觉无比的美丽?当那温暖阳光抚摩着时,阳光下的绿草,又怎能不更加的迷人呢?两人的世界还是那样灿烂,在那灿烂里,那虚无缥缈的世界竟又变得金黄色,变成粉红色,而后,再又变成玫瑰色,象下着一场鲜花的雨,由兰色的天空里,飘落了无数多花,空气里都溢满了灌满鼻子的芳香。当夜莺停止了嘹亮的歌唱,当斑鸠停止了优美的低鸣,当空气里的芳香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小英忽然猛地坐起身,惊异地问:“连,我怎么总能够听到‘沙沙’声?不是雨声,而象录音机转动的声音一样!”
    “我怎么没有听到?”于连也疲惫地爬起身,说。
    “你听,当你说话时,我还是觉得有‘沙沙’声!”
    两人一同摒住了呼吸,静静地听。而当他们仔细地听时,这房间里却安静得没有一点的声响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朱丹早已经在她无法控制于连和小英行踪的时间里,特别是小英没有课的星期四下午,在于连床下的床板上,装上了一个小小的声空型录音机。当他们一出声的时候,那小东西便无情地为朱丹服务起来,把们一切的欢娱,把他们一切的响声,一丝不差地记录了下来。当他们摒住呼吸听时,那小东西便又停止了工作。他们自然不会听到任何的声响了。真是人算也不比天算逊色呀!这小东西的无情工作,让他们这对用心相爱的人的这一次欢爱,竟成了他们之间性爱的终结。
    “不要疑神疑鬼的了,家里还能有什么声音呢!无非是楼下的声音,通过墙壁传过来!告诉我,舒服吗?”于连重又亲昵地搂了小英,问。“你说呢?”
    小英笑笑,用一双小手帮于连按摩着脑门。
    “我觉得你象个女高音似的,声音真大,简直吓着我了!”
    “你也一点不懂得温柔,时间又长,我都感觉疼了!”
    小英的脸越发红而光润起来。
    “我们真的去唱一会歌吧!你也好好学两首通俗歌曲,明天中午,到学校去震震你们那些同学!”
    “你还有劲儿呐?不累吗?”小英很关心地问。
    “有劲儿,跟你,什么时候都有劲儿!”于连玩笑道。
    “你好坏!人家说正经的,你却总是胡说八道的!”     任何艺术成果的获得,靠得全是三分的天才,七分的苦功。
    应该说小英的天分是不错的,嗓音甜美而清亮,节奏感也很强。但是,因为练得太少,唱起通俗歌曲时,总是找不准自己的发音位置,一首通俗歌曲唱下来,总要换上二三个声调。“宝贝儿,你这通俗歌曲与民歌相互融合的转轨期,也太难了。通俗歌曲,基本上是用胸腹部顶着气,主要是用口腔唱,其实最好唱的;而民歌则完全是用腹部给气,用胸腔、口腔、高音时,还要用脑后,共同发音的。应该说,是比较难的,而你会难的,却不会容易的!你恐怕还要练几次!之后,你会突然一下悟出来的!”
    “书上是这么说的吗?”小英用亲佩的眼神,笑望着面前那似乎什么都懂得的他。
    “不是,我自己琢磨的!”
    “那可别把我引到邪路上去!”
    “怎么会?真的上了邪路,我也要先趴下,给你垫背呀!我们唱敖包相会吧!”
    “好,民歌,这个我拿手呢!”
    开始时,两个人搂抱着,先随着节奏慢慢地跳舞,好温馨,好舒服!人生至此,也可说足矣!而后,于连坐在了沙发上,而小英呢,索性坐在他的漆盖上,两人手牵着手,亲亲热热地唱起来。那男声浑厚而嘹亮:“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呦,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那女声圆润而甜美:“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呦,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呦!”
    “你在等我吗?”她问,一对明亮的眸子凝视着他。
    “我在等。你会赶过来吗?”他问,眼中蕴涵了无限的柔情。
    “我会!”她答,深情而干脆。
    “我们再一起唱一首心雨吧!”他提议。
    “又是通俗歌曲,我现在唱不来嘛!等你教会了我,我们再唱嘛!”她笑道。
    “好苯呐,你!”于连笑望着小英。
    “好坏呀,你!”小英笑望着于连。
    他们欢笑、拥抱,而忘乎所以;他们忘乎所以,而拥抱、欢笑。这么多天,这两个有情人,终于有了这最为开心的一刻。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的欢乐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欢乐了!此时的歌声也成为了他们人生最后的告别演出!他们今生已经再没有一同演唱通俗歌曲的机会了。人生真的有灵魂,阴间真的有天堂,该有多好!如果那样,这一对有情人,定会在那里相会!定会在那里共唱一首他们在人间还没有来得及唱出的心雨的。现在的这一切已经成为了朱丹的证据,成为了他们生离死别的开端。     五     北京的小孩有一种最喜欢做的游戏:让爸爸、妈妈相对拉着双手,在人体之间形成一个洞。小孩在这个洞里,来回地钻,欢天喜地地笑,大人嘴里则念着:“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不捞鱼”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由大人用双手把钻过来的小孩扣住,嘴里再说:“这网捞个小尾巴、小尾巴鱼!”于是,一家人幸福地笑作一团。
    于连与小英也象是在朱丹的鱼网里钻的小孩,只是那最后的结果不是欢天喜地,而是生离死别。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平平静静。
    第三天,还是一片平和。
    这几天,朱丹忙于练功,又有着好心情,无暇、也无兴趣去取那录音机。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放松,甚至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放那一个小东西而自寻烦恼,而今后,可能又被老公耻笑了!转眼又是星期一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在繁忙的人间,在经营管理学院空旷而缺少花木的校园里,撒落着一地的温暖,涂抹上一片的金黄。小英利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同几个女同学在聊天、晒太阳。
    “你今天怎么来得早呀?”一个短发女孩问。
    “今天我表姐上午不上班,帮助我伺弄了一下小孩。”小英说。
    按照朱丹的要求,在学校里,小英把朱丹和于连叫作表姐、表哥的。
    “你那未婚的老公,怎么总不来呀!”短发女孩儿又问。
    “来过!只是你没有看到!”小英轻快地说。
    “我上次见到一辆红桑塔那来接你,想必是你老公了!准是大款吧!”另一个长辨子女孩说。
    “我老公呀,他没有钱、没有地位、也没有车,只是他很有才华,他很爱我,可以为我而死!”小英开玩笑地说,但是,语气却很深沉,眼睛也似乎在凝望着什么。她难道在给她与于连的未来,规划蓝图吗?
    “我才不相信呢!你在班里学习总是第一名,这么聪明的人,找老公,还会错了!”短发女孩又说。
    “现在有的,很快就会失去;将来再能够拥有,才是真的本事。我相信,他有这种本事!”上课的铃声响了,女孩们快步回到了教室。
    这是一堂文学选读课。
    由于小英是读完了高中的学生,又自己看过许多书,所以这课程对于她来说,很容易。她明白了:原来学历教育并不神秘,正象于连所说:真是只在规定的时间里,读规定的书,背规定的题,通过规定的考试。如果在贵州的时候,自己看完了书,便参加考试,或许自己现在已经通过了大专考试呢!今天的选读的课文竟然是小英最喜欢读的而且已经读过几遍的鲁迅的小说:伤逝!
    女老师戴一副白边的近视镜,留齐耳的短发,四十多岁,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打扮。她依次让同学们站起来朗读课文。当课文已经朗读了一多半的时候,她终于叫到了小英:“王英,你接着刚才的读!”
    小英站起身,清清嗓子,开始朗读了:“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追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没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你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我觉得这似乎给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做事。“我同时预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是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色,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小英甜美而清亮的嗓音由快而慢,越来越涩,至此,她再也读不下去了。
    她突然掩面哭泣起来,并抽泣着说:“爱,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沦落到生离死别!社会太可怕了!人心太可怕了!”“王英同学,请坐下吧。”女老师走过来,啪了小英的肩,安慰道“王英同学朗读得非常好,她不但感动了自己,也同时感动了我们大家,不瞒大家说,我读这篇小说时,自己也哭过呢。这便是艺术的永久的魅力所在!大家说说,涓生和子君的爱,为什么是以悲剧告终的?”
    “涓生是一个玩弄妇女的坏蛋!他先把子君骗到手,玩腻了,便又把人家抛弃了!”一个圆脸男孩说。“而且,他还很虚伪,他为掩饰他始乱终弃的丑恶嘴脸,还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新的生活,避免一同灭亡!
    “他刚甩了子君,肯定又去搞一个更漂亮的姑娘去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高声叫道。
    “他们说得对吗?”老师笑着发问。
    “他们是在歪批三国!根本没有看懂!”课间与小英聊天的短发女孩站起来说“悲剧产生的原因,在于他们性格的软弱!他们想反抗社会,但是最终还是向社会投降了!”
    “说得有道理!还有没有其它原因?”老师继续启发大家。
    “社会压力是一个方面,涓生和子君个性上的缺陷是另一方面。如果换上共产党,来一场彻底革命,两人携手奔赴革命胜地延安,最后,准就是喜剧了!”长辫子女孩说。
    “也有道理。还有呢!王英说说,看你朗读时的神情,你应该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体会和领悟!”老师点了小英的名字,小英刚才的失声哭泣,引起了她的关注。
    “我觉得,悲剧产生的原因主要来自社会。他们被社会所不容,他们象作贼似的,被社会看成另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反抗,向谁反抗!社会的力量太强大了,以致于他们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他们的爱被压抑了,发生了扭曲,只能是以悲剧告终了!”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现在,你觉得会怎么样?”老师继续发问。
    “中国已经进步了,象鲁迅在小说中所希望的那种追求自由恋爱的女性,可以说遍地全是了。如果我是子君,我不会怕生活的苦,我也不需要拉住涓生的衣角,靠涓生来养活。只是,我感觉人生中,社会上,还有比解决吃穿更难解决的问题,比这更可怕,更让人不知所措!”小英的发言异常的深沉,那些男孩和女孩们听了,感觉新奇极了,都不自觉地为小英鼓起掌来!
    然而,就在此时,惨痛的一幕终于发生了:朱丹浪浪跄跄地一头闯了进来。她的手里高举着一个比巴掌还小的录音机,满脸的泪水,一脸的愤怒。
    “你找谁?怎么就这样闯进来了!这里是学校!”老师赶忙迎上去,对朱丹说,她被朱丹的突然出现搞得不知所措了。
    “我找那个小婊子!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么对她好,为她的一生都铺好了路,她还要偷我的男人!我我要杀杀了她,我要要。”愤怒已经使朱丹呼吸变得急促了,她的一双呆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怒视着四周。当她发现了座位里的小英后,便突然一声大叫:“我跟你拼了!”
    疯子一般地冲上来,一手揪住了小英的那头秀美的深综色长发,一手用握着录音机的手,在小英身上、头上,一通地乱砸。复仇的女人真是可怕!
    圆脸和长头发的男生冲过来,架住了朱丹的手,才使小英得以逃生。
    小英并没有逃掉,却在众人面前,突然跪在了朱丹的脚下,抱住朱丹的腿痛哭起来。她边哭边诉说着:“是我对不起你!我真的还不如一只懂事的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一个人呐!我离不开他!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没有图他的钱,没有图他的地位,只因为他对我好!只是为了爱,难道这就有罪吗!就应该跪着见人吗?我去死!死也比活着好!”
    小英说罢,突然用自己的双手,狠命地抽起了自己的嘴巴。立刻,白皙的脸蛋上,印下了红红的手印。短发女孩扑上来,抓住了小英的手,长辫子女孩赶紧扶起了跪着的小英。
    朱丹见了,用尽自己的全身力量,又跳又蹦,试图挣脱两个男生的束缚,再扑向小英。她撕声力竭地叫道:“她是一个臭婊子,你们却要护着她!那我又有什么错呀!?天呐,这人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呀!”
    “大姐,有话慢慢说,王英挺好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伤害你呢?”
    女老师走过来,劝朱丹。她这一劝,却更加激怒了朱丹,她用了全力大叫,那声音简直可以撕裂了玻璃、震塌了房:“我有证据呀!这里,全录得是他们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呀!”
    喊完,她紧闭上了嘴,嘴唇不停地抽动着。那嘴唇由苍白,渐渐地变成了灰紫色。她的一双一直圆睁着的眼睛,也慢慢地变成细长,而最终合拢了。她的身体象一坐突然坍塌的山一样,蔌地瘫软了。
    六     此时的于连却是另外一种心情。他正在银行地下三层的大型会议中心听行长传达厚厚的一沓子文件。行长正坐在原来马旺在此参观时曾经坐过的位子上,他要求大家:全部关掉呼机和手机,记笔记,专心听讲和学习。胡大牛坐在了主席台下行长对面的第一排,他正襟危坐,双目圆睁,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而且,还不时地低头伏案,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刷刷”地记着什么。于连则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听了一会儿,发现全部是已经听说过的或是在报纸上看到过的老生常谈。但是,看来,行长对此次会议很重视,他又不好竟自离开。为了不浪费时间,不浪费自己的人生,他拿出了他早已经准备好的徐志摩的情书集:爱眉小札。他一边读,一边写,真仿佛也是作笔记的样子:“英英,现在我有能够唱歌的歌喉,却不能唱,因为我的环境不容许;想象老徐一样写一本爱英小札,自思量,又没有老徐一样的才思,没有老徐一样的缠绵,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生活在利益圈里,拿薪金的人。那么就让老徐代我歌唱,让老徐替我缠绵,好吗?我手里有你送我的那本爱眉小札,我发现人性是相通的,我只需要把老徐的”眉“,换上我的”英“,便是我给你的最动听的情书了,请你笑阅吧:”‘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那天傍晚唱歌的时刻,过得甜极了。只要你、看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英,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象一只小鸟。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英,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甜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正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工夫愈下愈有味,象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我是有耐心下这工夫的,我想你也会!——老于注)。我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头,我心动的时候,头也是动的。我真应得谢天,我在这一辈子里,本来自问已是陈死人,竟然还能尝着生活的甜味,曾经享受过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实,我已经知足。这时候,天坍下来,地陷下去,霹雳打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我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即使英你有一天心换了样,停止了爱我,那时我的心就象莲蓬似的栽满了窟窿,我所有的热血都从这些窟窿里流走——即使有那样悲惨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敢怨的,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灭的。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点点,我们得来一个真纯的榜样。英,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英,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净,相互的永远占有。英,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老于,会都散了,还在写心得体会呀!”胡大牛远远地招呼着于连。
    真是!不知何时,行长已经宣布了散会。
    “老于呀,刚才行长表扬了我们给国务院的那份报告了。为沈阳大型机械厂解决一亿元封闭贷款,使企业摆脱了暂时的困境,国务院领导同志专门批示,表扬我们做得好呐!这可都是你老于的功劳呀!我想,行长心里会记着你的!”
    “啊、啊,应该的,应该的。”于连急忙附和着,他真的没有听到行长什么时候表扬了他的报告。
    “我们快开呼机、手机吧!这大半天的,不知又有多少人来找呢!”胡大牛自语道。回到办公室,于连也打开了呼机和手机,并让呼台的小姐,把今天的私人信息重新复台。
    “您的密码?”呼台小姐问。
    “0608。”于连说,这是他与英英相识的日子。
    “今天有一个姓王的小姐急呼了您三次!”呼台小姐口齿灵利的说。
    “那好,把电话号码重新给我呼到bp机上!”
    于连感觉诧异:英英出了什么事吗?
    他先拨通英英所呼的第一个电话,于连知道这是她们学校传达室的。
    “找谁?”一个很粗鲁的男人的声音。
    “请问,刚才打了寻呼的王英在吗?”
    于连很客气的问,他想:这准是那个进门只收两块钱,而不给票的看门人。
    “走了!八成儿是出了事儿了,一通的流眼泪。等了半天,没有回电话,一大帮同学,把一个女人,送到医院去了!”看门人说完,自己先挂断了电话。于连更加诧异了:莫不是英英学校里什么人有了病,想让他用车帮助送一下吧?她是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情的!于连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你好,水电医院急诊室!”一个小姐的声音。
    “刚才有人在这里,打了寻呼吗?”于连问。
    “一个急病人家属呼的!病人已经送住院部了!你早干吗去啦!都过三个多小时了!病人多痛苦呀!黄花菜都快凉啦!得了,我忙着呐!”对面的女人挂断了电话,她大概以为打电话的男人一定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于连正准备打第三个电话,在手还没有拿起电话听筒的那一瞬间,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他真的感觉烦躁了,他怕又有什么工作缠住身,以致于无法同英英联络。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电话:工作是第一位的,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
    “是于连吗?”
    话筒里传来微弱而低沉的女声,而却听不出是谁,他的心不觉收紧了。
    “我是。”于连用平静的语调说。
    话筒里突然传来了哭声,那声音象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里传来的,既熟悉,又陌生。“你是英英吗?”于连惊鄂地问。
    “是我。连,我现在在飞机场。我马上要回贵州去了。连,永别了罢,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走了。”话筒里传来英英哽咽的声音。“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她到学校来来了,后来她昏过去了,同学们帮我,把她送到水电医院了。我在学校呆不成了,我已经退了学了,退回来的那些学费,给她交了住院押金。不知你在哪里,打了许多次电话也没有人接,我给你父亲打电话了,电话号码是从她身上找到的,我让老人来接欢欢。连,不再说了,我真的走了,我们永别了。”
    “英!英英!你在胡说什么!事情怎么会这样!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于连简直不相信他所听到的是真的,他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了!他很劲捏一下自己的脸,脸上立刻感觉到了疼痛。
    “英,小英,英英,你不能走!不能走!你等着我,我去把你接回来!”
    “她有个录音机,给我们录音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脸再呆下去呢!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都带在身上了,她给我的皮衣和红牛仔裤,我放在家了。家的钥匙,压在她病床的枕头下面。我要上飞机了,已经催了几遍了。连,我们毕竟生活在中国,我们最终不能象日本的久木和凛子,我们连一起共死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有象子君一样的命运了。在你没有撵我之前先走了!连,我走了!”对面的电话无情地挂断了。
    于连直挺挺地站立着,长时间地握着电话,忘却了话筒对面已经没有英英的声音,而只是剩下一阵一阵“嘟嘟”的忙音。那准备拿给英英看的从徐志摩那里抄来的情书,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到地下,依稀还能够见到几行字:“‘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今天傍晚的时刻,过得甜极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爱是甘草,这苦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英,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象一只小鸟”     七     当于连从大脑那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中醒来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办公室,冲到电梯口。一向里笑容可掬的他,忘却了和领导,也忘却了和下属的微笑与打招呼,直愣愣地站在了电梯旁。无奈的是,天公并不作美,他焦急地等待着,而电梯却迟迟地不肯来。他索性跨开大步,一步四阶地奔下楼去,冲到了停车场。北京的中午是车辆最少的时候,这一点,英英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悟了出来。
    每当他上午十点左右出门时,英英便会从身后勾住他的脖子,笑着,用那柔美的甜音说:“再陪陪我嘛,这会出去,会堵车的!”
    “好,听你的!机灵鬼儿!”
    这话仿佛就是昨天说的,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难道英英就真的这样走了,永远、永远的消失了吗?简直是不可能!他用力地摇头。
    于连一路上狠踩油门,他居然创造了他自己的行车记录:仅用了四十五分钟便来到了首都机场!当他奔进机场大厅时,才猛然醒悟:原来机场不同于火车站,是没有送行的站台票可买的!
    他被挡在了旅客安全检查的入口处!
    他狠击自己的头,好糊涂呀!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进去呢!他只得来到外厅的休息室,他希望能够在这里发现他那心爱的女孩。他看遍了所有女人的脸,连那些老的、丑的脸,也没有放过,只要她的背影象英英。但是,没有,真的没有,英英真的走了!象她所说的,永远地走了,永远地不会再回来了!机场大厅里,那黑色的石英显示屏上,令人惊心的赫然写着:“贵阳,1209航班,已经起飞!”
    英英此时已经在天空中飞行了一个多小时了!
    她大概正飞翔在长沙的上空,飞翔在他们相识、他们欢笑的地方!
    英英啊,在天空中,你也是在哭泣吗?
    于连眼眶里的泪水不住地打转,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妈妈,妈妈,那个叔叔哭了!大人原来也会哭!妈妈,妈妈,他那么大了,还为什么哭?”一个偎依在妈妈怀里的小男孩,眼光极为敏锐地发现了于连脸上流淌的泪水,好奇地问他的妈妈。
    “不要讨厌,大人也有伤心的事!”
    妈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于连,呵斥好管闲事的儿子,而后急忙转过身,用背对着于连,以使男孩看不到他。
    “他哭,为什么不出声呀?妈妈!”
    “不要再瞎说!”
    “他是不是找不到他的小孩啦?”那男孩很执拗,又把头转过来,死盯住于连看。于连急忙用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对小男孩苦笑一下。
    “妈妈,妈妈,叔叔不是好习惯,他用袖子擦眼泪啦!”小男孩又发现了新问题,又对妈妈说。
    “我打你啦!这么讨厌!你妈难过时,叫得满大厅都能够听见,还不知道用袖子擦眼泪呢!”妈妈大声呵斥着儿子,又红着脸转过身,很尴尬地对于连说:“对不起,孩子不懂事,对不起!”
    于连再对妈妈苦笑一下,嘴唇动了几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急急地溜走了。
    于连开车回到了位于六里桥的家。
    他却发现已经苍老了的父亲蹲在家门的楼道里。这老头的外形同于连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中等个,浑身上下圆墩墩的,脑袋上软而白的头发已经脱得没有几根了,一对大大的眼睛鼓鼓的,布满了血丝,总是痴呆呆的很少转动,嘴总是谦卑地笑着,从咧开着的嘴里,漏出残缺不齐的发黄的牙齿。他身上还穿着中国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中山装。“您怎么在这里?”于连诧异地问。
    “欢欢的阿姨叫我来接欢欢,说找不到你,家里没有人了。我先到了欢欢的幼儿园,可时间还早,没有接,便到这儿来了。我想,你们不会走远,我先蹲一会儿,时间到了,再去接欢欢。”老于头说。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是被中国近代那风起云涌的历史搞懵了、吓怕了的那类人。对他来说,能够留有一条健康的生命,能够有吃、有穿、有住,已经相当知足了。于连开了门,请父亲进了房间,让他坐在沙发上,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水。而后说:“小英只说让您帮助接欢欢,还说了些什么吗?”
    “她还说,她要回贵州老家,没有机会来看看我了,觉得欠了我们的债。她还说,她没有带好欢欢,请求我原谅;还说,她对不起你们这个家,她来世再来还这笔债。”老于头回忆着英英的话,尽量地重复着。
    “还有吗?”
    听着父亲的描述,于连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
    “于连,朱丹曾经在前一阵到家里去过,她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她说你要和她离婚,她怀疑你跟小英有点什么关系,让我来劝劝你。可是,其实,你们的情况,到底什么个回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朱丹人挺好,对我也不错,是个好姑娘。小英呢,听欢欢经常说起,也不错。可是,新社会了,又不能多娶了,怎么办呢?你还是按照良心,自己斟酌吧?别闹出人命来,就好。”
    于连听着父亲的一番罗嗦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感觉出了尴尬与难堪,同时,对朱丹又增加了几分的怨恨。两个人的事,何必惊动不属于同一代人的长辈呢?他们难道比当事的本人更明白怎么办吗?有事,请家长!这小学老师对付小学生的手段,朱丹都要拿出来用了!
    “我先接欢欢,然后一同去医院看看朱丹。这两天事儿多,不成先把欢欢放到您那里去。另外,来了电话,如果找我,就让她打手机;如果找朱丹,就让她直接打医院去。”于连走出家门时,说。
    “行,我在这儿等着,我把欢欢带走,我一个孤老头,还有人给解闷了呢!”老于头一脸的笑容。     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其实已经有了亿万年的年轮,而人类的文明却才有几千年的历史。由此想来,我们人类其实还很年轻,对于这老迈的茫茫宇宙来说,我们人类还只是一个镪褒中的婴儿。但是,在我们这做为婴儿的几千年里,却一直在争论着一个话题: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神还是无神?我们这个宇宙到底有多大?那另外的空间里,是神的世界吗?此时,朱丹仿佛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超出我们所在星系的另外的一个世界里了。这路程仿佛很遥远,仿佛走了许多年,她的周围,尽是那白茫茫的一片,象是在飞机上眺望那无边无际的云海,但是那白色的云海,却又似乎不象在飞机上所见到的那样混沌。她透过这云雾,分明可以看到身边的楼阁与琼台。
    终于,她飘到了一个白色的薄雾与金色的阳光、玫瑰色的祥云交织着的世界,这里的房屋都似中国古代皇家式的建筑。她竟头戴着诸葛孔明一般的方冠,手拿着诸葛孔明一样的鹅毛扇,身着大红色镶金边的袈裟,在给身边促拥着的追随者们传经布道。而她的追随者们却听不懂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忽然,在她的腹部,显现出一个金光灿灿的双盘打坐的小婴孩来。他对她说:“在茫茫宇宙的大千世界之中,这里便是你自己的世界。可是,我们回来的太晚了,让这么多弟子在等你一个人!”
    “你是谁?”朱丹问。
    “我就是你的原婴呀,是佛家弟子要修炼的东西。从那天,你在楼区的小花园里,一决定修练开始,师傅便把我下在你的腹部了。”
    “他们为什么听不懂我说的话?”
    “因为,凭你现在的功力,还不足以超度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提醒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来呢?”
    “因为你为人间的儿女情长,迷得太深!那些磨难,其实是师傅给你设的长功与提高的关,而你却不但不悟,反而又更加地造业了。你这样回来,也只能象现在一样,做不了什么大事业的。”
    “我确实放不下这人间的情!我自幼便是个处处拔尖的女孩,父亲虽没有高官厚禄,但也算得上事业有成。我那老公,一直苦追于我,可谁知我下嫁于他,又尽心尽力地相夫教女,毫无过错,到头来却得到了他的背叛!我忍不下这口气。他找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孩,我也就服气了,可他却又偏偏看上我们家的那个小保姆!他害得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那小保姆更是可恶,我对她做到了仁至义尽,可她却要两面三刀,表面上老老实实,背后里却偷我的男人,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
    “你怎么就不悟师傅超度你的一片苦心呢!这是最好的让你看破红尘的契机了!当你看到地上的蚂蚁,为寻找到小米粒一样大的食物而兴高采烈的时候,你感觉如何?”
    “微不足道的快乐!”
    “其实,人类的所谓获得与成功,相对与宇宙与佛来说,也是同理!当一只雌蚁和一只雄蚁交欢时,你有什么感觉?”
    “我不会发觉。”
    “其实,人类的爱情对于宇宙和佛来说,便是与你之对此,一样的感觉。当你踩死了一只小小的蚂蚁时,你有何感想?”
    “我不会有任何感觉,甚至根本不知道。”
    “人类的生与死,对于宇宙与佛来说,也是同理。当一只公蚂蚁被踩死了,一只雌蚂蚁在悲伤的哭泣时,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觉得这事情曾经发生。”
    “人类的所谓情感,也是同理。而蚂蚁们却每天都在为此而生,为此而斗,难道你觉得他们其乐无穷吗?”
    “我觉得蚂蚁好可怜,他们的生与死,他们的悲与欢,对我来说,简直没有任何区别。”
    “而你所放不下的人间的生活,在佛看来,有如你看蚂蚁!有如你感觉蚂蚁!”“是的,我懂了,我每天为之悲凄,为之努力的事情,其实本无意义。而这本无意义的事和人,却还与我相克,背我而去。我便在无意义之中,成为更无意义了!”“你的悟性终于提高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化我,也避免我伤害那两个本也无辜的生灵呢?”
    “这是天象。天象不变,生灵的命运怎么会改变呢!你大可不必为那两个生命而悲凄。他们自有他们的定数,本是与你并无关系的。”“我要回去了。回到人间,提高我的功力了。”     朱丹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困惑地环视白床、白被、白墙的病房。一个大辫子的女人,一张熟悉的没有皱纹的长条脸,浮现在眼前。
    “哇噻,你终于醒了!”李老师兴奋地叫起来。
    “小李,你怎么来了?”朱丹诧异地问。
    “你们家的小阿姨打电话把我叫来的!她说老于的电话总没有人接,呼了几次,也没有人回电话!就把我叫来了!”李老师以极快的频率连珠炮似的说。
    “怎么好打扰你!”
    “老朋友还客气。我总愁没有这么一个为你服务的机会呢!”
    “她呢?”
    “你们家小阿姨真的挺不错,一直跑前跑后的,打电话联系人、取钱、办手续的,忙而不乱。最后听医生说:你没有什么事,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她才说:她家里有急事,已经定了飞机票,要急着回家。她把你们家的门钥匙放在你枕头下面了。之后,她便哭着走了。看她那惨兮兮的样子,她家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了!”
    “怪我。不过,我同意她再回来。”朱丹有气无力,但却语调平静地说。
    “我总觉得你神兮兮的!刚才,你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真把我吓死了。”
    “怕什么?其实,我只是回我的天国看了看。”
    李老师被朱丹逗笑了,说:“你还挺幽默!真的是视死如归呀!”
    “我从来不会幽默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得是真的。”朱丹脸上很平静,并无半点笑意。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才离完婚,便又找到了一个!”李老师的长条脸上放出了灿烂的红光。
    忽然,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胖脸的护士,走进来,对朱丹说:“刚才,你在大连的母亲把电话打到值班室了,我们这里不允许病人接电话的。我问了一下,她说没有什么事。如果你方便,再把电话打回去罢。”
    “谢谢你。”朱丹说。
    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在医院里,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好心传话的护士是不容易的。“谢什么。你们一家人,除了孩子爸爸,我都认识!”胖脸护士说“上次你们家小孩发烧,小孩叫欢欢吧?在我们这儿住院,是我给她扎的针呢!她回家没有喊疼吧?有没有念叨我?”
    “我们家欢欢的阿姨没有怎么提,大概是跟孩子她爸爸说了罢。”朱丹坐起身,上身靠在了床头上。
    “你们家的小阿姨真不错,原来我还以为她是欢欢的妈呢!今天她送你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欢欢的阿姨!那几天,她可太辛苦了!白天带孩子玩儿,中午孩子睡了,她赶快又给孩子上街买好吃的。晚上,一直守着孩子,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当时我想,她如果不是孩子的母亲,怎么能够这么用心呢!而且,当时看她那样子,脸上也是挺憔悴的,可能也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能有这样的阿姨,真是孩子的福气!”
    “是的,她是对欢欢很好。她是很好。”朱丹的话很低,后面的字简直听不出来了。
    “其实,你没有什么大病。俗话叫‘气闷心’吧。看来,你是一个急脾气的人。其实,有什么事,值得着急呢?有这么好的孩子,还有这么好的阿姨,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胖脸护士好心地说着,而后转身出去了。
    “我借你那录音机,发挥作用没有?”
    李老师见胖脸护士提出欢欢的阿姨,便想起了录音机的事,问道。
    “我根本就没有用,一会儿,我还给你罢。”朱丹的心情已经由平静变为冷漠了,她现在真的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隐瞒真相,她真的已经感觉厌倦了,对常人的一切事情,都感觉厌倦了。她为了避免李老师再纠缠这个话题,便问道:“刚才你说,你又找到男朋友了?我不知道我的用词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应该叫男朋友?”
    “不叫男朋友,叫什么?还能够叫‘情人’?”李老师长条脸上的红光又重新泛起。
    “我对这些搞不懂,也再没有兴趣搞懂了。”朱丹靠在床头,深出了一口气。
    “他的年纪跟我一般大,是个学经济的大学生。原来搞装修发了财,现在又因为搞歌舞厅赔了本。他说他已经身无分文了,但是,我不信,他出手可大方了,我们第二次约会,他就送了一个新的手机给我,可有男人劲儿了!”李老师兴奋地说着。
    “好、好,祝贺你。”朱丹面无表情地应付着,而后突然问:“手机呢?带来了吗?”
    “当然,他送给我的,我还不随时带在身上!”
    “借我用用,你不忌讳吧?”
    “看你说的,什么话!给你用,随便用!反正也不是我出钱!”
    朱丹拨通了大连家里母亲的电话。
    “妈吧?我是朱丹呀?”朱丹此时的语调很平静。
    “我刚才往你们家打电话,于连的爸爸在,他告诉我,说你在医院。我打过去,医生却不给传。我正着急呢!”夏侯老太太快人快语地说。
    “我没有什么事的,只是有点气闷,一两天便回家了。您有什么事吗?”
    “咳,我总想跟你商量个事,可一直没有好意思开口的。但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咳,这话也不大对劲儿,怎么说呢,咳,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呢,要结婚了!不知你们有什么意见?”夏侯老太太经过一番吞吞吐吐之后,终于吐出了自己的实情。
    其实,见平常非常爽快的妈妈那副吞吞吐吐的为难劲儿,朱丹已经猜到妈妈要说什么。她心里明白,妈妈是怕做女儿的坚决反对,而下不来台的。于是,她异常平静地说:“只要您觉得幸福,我同意。于连和欢欢更不会有什么可说的。”
    “还是年轻人开通,你要知道,我为这事,犯了多少愁呀!你们如果不同意,我这老脸,往那里搁呀!这样吧,你们看看,什么时候过来,吃喜酒吧!”夏侯老太太异常兴奋地说。
    “算了罢,于连整日里忙,我呢,还要专心修炼,欢欢还要找人带。等您办完喜事,一同到北京来玩儿罢。”朱丹语调很平淡地说。
    “那我老太太可不管你们了,自己自由了,随便了啊!”夏侯老太太很是轻松地说。
    “哇噻,你们老太太比你可开通呀!”李老师收回电话,很惊异的说。
    “其实,我也不是老八板儿,只是事情落到了自己身上,让自己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不明白应该怎样做罢了。”     八     于连准时来到了欢欢的幼儿园。
    “爸爸,阿姨呢?”幼儿园里,欢欢见到是爸爸来接,奇怪地问。
    “阿姨阿姨,贵州的家里有急事,回家去了。”于连撒谎说。
    “不嘛、不嘛!爸爸骗人,阿姨早晨还来送我嘛!爸爸回,我要阿姨来背我回家嘛!”欢欢扭动着小身体,发起了脾气。她已经习惯于趴伏在英英那柔美的肩膀上,玩骑马,玩开车了。
    “我也不希望阿姨走,可是,唉,大人的事,小孩子,怎么懂得!”“不嘛、不嘛,阿姨早晨还背我来,爸爸骗人嘛,要阿姨来嘛!”欢欢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登着两只小腿,撒起泼来。
    于连突然从地上揪起了欢欢,左手抱住女儿的腰,把她的小屁股对着自己,挥起右手,在她的小屁股上,很命地打起来。嘴里大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不听话,我揍死你算了!揍死你,大家都痛快了!”
    一直被阿姨和爸爸娇惯的女儿,不知为了什么:那平日里娇惯自己的爸爸不但不来安慰自己,反而会突然变了脸色,这真是让她始料不及的。她停止了撒泼,委屈地号啕大哭起来。无论于连怎么打,她也不停下那哭声了。“好吧,爸爸学阿姨,背你走!”于连向女儿妥协了。
    欢欢急忙爬上爸爸的后背,立即破涕为笑了。
    “女儿呀,爸爸真的羡慕你呀,我要也能够这么轻松地表达自我,表达我的爱和怨,该有多好呀!”他们来到了朱丹的病房。
    她已经把李老师打发回家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妈妈、妈妈,我要阿姨,我要她回来!回来背我玩儿!”
    欢欢径直扑过去,趴在了朱丹的身上。
    “阿姨,不是妈妈赶走的。告诉妈妈,是你爸爸教你这么说的吗?你再告诉他:妈妈同意。”朱丹坐起身,用自己的脸贴住女儿的大脸蛋。
    于连以为会看到一个怒发冲冠的老婆,然而,他没有想到,朱丹却异常的平静,对他只是一副冰冷、高傲的神态,甚至根本不来看他一眼,似乎根本没有他这个大活人的存在似的。
    “我还不至于堕落到通过孩子来讲话吧?”于连也一脸冷峻地对朱丹说。
    此话一出口,他已经感觉,他们之间十年的夫妻情分,就此了结了。
    “我同意了。办手续吧。”
    朱丹把女儿抱上床,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吵完了,闹完了,人走了,你也满意了,是吧?”
    “我没有兴趣同你论是非。你可以把她接回来,这跟我没有关系,好在她对欢欢不错。只是别带坏了孩子。”听到朱丹说:“你可以把她接回来”于连的心头蓦然一亮:真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新的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即使把自己的财产全部丢给朱丹,已经冲出笼子的他,为什么不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呢!     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往往也是人生最辉煌时期的开始。人生最阴郁的日子里,也会有阳光灿烂的时刻。令于连感觉几分诧异的是:朱丹出院后,竟以异乎寻常地痛快,同意与他离婚了。他们的离婚手续,也办理得异常顺利,并且很快地拿到了离婚证书。当他们从法院出来的时候,朱丹说:“于连,不知你悟到什么没有?”
    “当然悟到了很多。不过呢,只想说一点:我始终认为你是个好人。”于连说,语调似乎很沉重,又似乎很平淡。“我也始终认为:她也是个好人。你呢,也不算一个坏人。”朱丹说,她的嘴角上,竟然浮显了一抹微笑。“可好人也不一定就能够友好的相处。”
    “这正是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文化象一个磁场,而人呢,只是这磁场中小小的铁屑,永远脱离不了磁场的控制。一个人想要脱离他生存的文化,也是不可能的,我认为,我们处不好的悲剧,便是由此产生的。”
    “脱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是你还是我?”于连问。
    “你说呢?或许,我也是脱离了的。所以,才有了我们的现在。”朱丹说。
    她转过身,最后地望了他一眼,又对他淡淡的一笑,便再转回身,高昂着头,细长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向与他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了。正当于连要追过去,再同她说几句告别话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老弟,我是马旺呀!听说你来找过我?”对面,几声大笑之后,传来了马旺的声音。
    “你又浮出水啦!把欠银行的债都还上啦!”于连惊喜地问。
    “哪里,那么多贷款,我根本不可能还上嘛!我给银行出证明,正帮助他们核销呆坏帐呢!”
    “老兄,我最近是一悲一喜!悲得是跟老婆闹翻了,喜得是我已经离婚了!自由了,可以爱我之所爱,娶我所愿娶了!”于连说,很兴奋,象个心里装不住事情的小孩子似的。
    “我也是。又找到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也刚离过婚,她认为我象个男人,是一只成长股,我们分分钟就搞定了!我现在就想跟你商量,我们一块儿去旅行结婚吧!我知道,你也不用再解释,你早就有相好的。我们四个人同去法国,同去卢浮宫,同看西洋画,共同欣赏法国式的浪漫吧!”
    “当然好,不过我那未来的老婆还在贵州呢,我得找机会赶快把她接到北京来!对,你不是已经破产了吗?怎么还有钱出国潇洒呀?”
    “你一个老信贷员,还不懂这个?我虽然已经资不抵债,但也不一定就没有一点现金啊!转移一点存款,岂不小事一桩!何况我那个公司是个有限公司,那个公司清了盘,就算完了,也不能不让我吃饭呀!党的政策还是好嘛!我倒要问你,你离了婚,又是你先提出来的,孩子和财产怎么判的?”
    “她一定要孩子,说怕孩子今后受苦、学坏,我就依了她,孩子给她了。我现在的所有不动产,除了这辆车,全部都给她了!存款,没有让法院判,原来谁拿着,就归谁了。”
    “哇噻,你也够惨的了!不至于自己到马路边上去睡吧?”
    “咳,‘面包干会有的’。离婚、结婚真的不是儿戏,不但付出了财力,还搞得人筋疲力尽、心灰意懒的。我决不会再有第二次离婚了!还是当初选好了,白头偕老的好。不过,好在,我父母那边还有房子住,另外,我还可以向银行借房子住嘛!”
    “那,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喽,阳春三月下西洋,我们一同旅行、一同结婚去!”
    “没有问题,一言为定!”于连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突然,他的呼机响了。打开看时,上面却是一首诗:“造业非我愿,恋物本无心;悲欢几十年,不过梦里人。
    此去仙人庵,就此绝尘寰;有女在尘世,悲欢君自便。
    ——欢欢,再亲你,妈妈:朱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