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场鹅毛大雪将京中封冻成一方素色天地的时候,黛玉终于扛不住这凌厉到不像话的冬寒,和赦生商议过后,举家迁到了而无园居住。此园正是先时太上皇赐给她的景山别业,从前唤作“玉泉苑”,黛玉更名为“而无园”,取五柳先生“而无车马喧”句的出尘之意。这座园子旁的倒还罢了,内里的一眼温泉确是极好的,在这呵气成冰的季节里,每日里能舒舒服服的泡上一阵子,让温热柔香的泉水沁透四肢百骸,日子便格外的逍散松快起来。
闲极则生动,加之近日来屡屡心有所感,黛玉便联络了各府的手帕交,又重启了修书的计划。不同于仅限于立朝以来妃嫔诗文的上回,此番她将征稿的范围扩大到了京中闺阁之中。不管是游戏遣怀,还是呕心之作,亦或是祖辈、母辈传下的文稿,皆可收录。凡被取中者,黛玉会奉送精心做出的人物小传一篇附于诗文之后。黛玉之才学自不消说,当日琅治难缫徽匠擅是追獾挠衾刖廊四艿盟蛔帧14恢揭丫醯妹婺可狻6仗熘掠钟屑溉擞凶矢袢盟宋约毫4模坑写耸馊俚哪凶由星伊攘任藜福慰鍪亲6尬诺呐樱咳缃翊犹於档幕崮艿明煊袂鬃粤4挥辉菊。抗识飧鱿14痪觯鞲胄闩衫此臀母宓钠透疽讶患菲屏硕拊暗拿偶鳌
黛玉仍觉不足,打听得哪家祖上出过那有名的才女的,便送上拜帖,亲自上门去求文稿、探问这位才女的生平事迹。顺利的话,当日便可满载而归,不顺利的话,被主人家敷衍了事、乃至于吃闭门羹也不是稀奇事。她倒也不恼,拿出那刘备三顾茅庐的细致劲儿来,得空便要访上一回,能磨得那家人转来便罢,实在磨不转,便托给赦生去办。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交涉的,总之她总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这年的严冬,郁离君马车朱色的车轮从积雪的长街上碾出扎扎的清响,朱红的车幔与马匹素白的鬃毛飞扬,在冷彻的寒风间呼啸而过,如此与烈烈冬寒格格不入的鲜活艳色,成为了京中百姓眼中难得的风景。
“区区一个深宅妇人,从前仰仗着皇太后、皇后娘娘,奉旨为后宫修书,也还合情合理。看看如今她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自己抛头露面,招摇过市,已是可恨至极!还将各家女子都带得心思活泛、不安于室!也太不像话了!”
“多少勋贵要臣、雅士豪杰都难入青史,这林氏不过是一介女子,哪里来的胆子竟敢自比史官,为一干脂粉娥眉立传?真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
一干文章先生们痛心疾首,被黛玉这张扬的作风气得恨不能一头撞在柱子上,以颈上鲜血匡正这歪门邪道的风气。然而他恨自他恨,黛玉自不理他们,只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想做之事。文稿的征集、甄选、抄录、评点,样样都需要极大的精力与心力方可支持。何况黛玉还要为择出者做人物小传,更要竭尽才思,务必将其人写得极尽风神气骨才好,自然更是消耗精神。好在黛玉一直教授身边的丫鬟们读书,紫鹃、雪雁和春纤已经很有些底子了,就连藕官和病愈后跟来林家的柳五儿也被教着识文断字,如今也很是识得些字了——正好全拉来打下手。有了这几个丫鬟的助力,黛玉倒也支持得来。
一颗石子投入静如古井的湖水,荡漾而散的注定不会只是一圈涟漪。这日黛玉又驾车出行,赦生则留在而无园辟出的校场中练武,知道元瑶要专心修炼后,赦生修行的劲头登时猛增。修行虽不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然则当你所立意超越的对手哿保闳床黄灰械耐a粼谠兀匀徊凰仆瞬绞に仆瞬搅恕
纵使,结合过往的所见判断,黛玉一点也不认为赦生能够实现他的壮志宏愿。
想到丈夫绷着一张姣艳的脸满面肃杀的抡着长戟挥汗如雨的模样,黛玉不由浅笑莞尔。这朵笑花只柔柔的开至一半便凝住了,因为正自平稳奔行的马车忽然停住了。
“外头是怎么了?”侧坐在旁的紫鹃掀开车帷的一角,向外问道。
外面骑着马随车的小厮忙下了马凑过来:“回姐姐,前头有个女人拦着车不让走呢!”
紫鹃回头看了看黛玉,纳闷道:“什么样的女人,拦着咱们郡君的车做什么?”
“是个年轻女人,穿了一身白,模样儿怪标致的。”小厮回得没头没脑,紫鹃也听得一头雾水,又回头看了看黛玉,见她微微点头,便向小厮道,“带过来说话吧。”
果如小厮所言,那年轻女子生得形容甚美,肌肤丰丽白腻,穿着白生生的裙子,素清清的袄儿,红唇若笑,左颊嵌着一点浅浅的梨涡。乌云高绾,上除了绒绒的昭君套外不饰半点珠翠,益发衬出了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黛玉自帘隙略往外望了一望,见女子生得甚是不俗,心下便多了几分好感:“适才车马冲撞,惊吓到了这位娘子。”
她的声线娇细,柔若夕照霞色间自在飘举的笙箫,女子听得眼波一亮,坦然道:“说话的可是郁离郡君?是我自来拦了郡君的车,郡君虽生就雅量,却也不必领了这桩错儿。天寒风冷,其他话省起来,直入正题吧。”
女子的嗓音澄丽若秋霞江色,实乃黛玉自生下来所听到的最为妙丽的声音,随意谈笑已是韵律优美,足以压倒无数歌姬伶人,此刻却还是认认真真的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仪容,婉转诵道:
“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
“髀业懵抟埋牵嗨凸ねぁ6_讨鋈辏赫茨嘁埠茫∑肌!
吟罢殷殷的望向车里,然而车内却是半晌无声。正当女子眼底的星光渐暗去之时,黛玉的问声却从帘内飘出:“这首《眼儿媚》是娘子做的么?”
女子摆摆手,坦然道:“我哪里摆弄得来这些文绉绉的物事?这是家中一位妹妹写的。”
车内,黛玉略一思忖,向紫鹃道:“找处清净的所在,我要和这位娘子说会儿话。”紫鹃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探身出去,招来几个婆子吩咐下去,过了会儿返身进来,回道:“往东头有座持月观,是坤道们修行的地方,先头人已去知会过了,观主收拾了间静室出来,过去坐会儿是不碍的。”
黛玉粲然一笑,对车外道:“娘子可否一移玉趾,去持月观小叙片刻?”
她的反应委实出乎意料,女子起先不解,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灿灿,面上便露除了欣喜雀跃之色。她也是坐轿子来的,自己出来拦车时,便吩咐轿夫将轿子停在一边。此刻见黛玉的车已朱轮移转,当先去往了持月观,连忙也上了轿,却不知为何不敢随后跟上,只是命轿夫错开些距离,远远跟在了黛玉的车马之后。
持月观原是一位老王爷发愿心替早夭的幼女所修筑祈福的家庙,请了有名的坤道高功来观中做住持。老王爷薨后,承了爵位的小王爷与那位幼妹又是同母所出,看在老王妃的面子上,也得好生看顾打理。有王府势力在后撑腰,加上观主的调理调度,这持月观风气倒是清正,远非其他秽乱阴私不堪的庙观可比。黛玉见观主辟出的静室铺设朴素,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且窗外一枝红梅开得美艳之极,颇觉称心。观主仍在清修,只派了一名样貌干净的小道姑来应候,后者奉上两盏清茶后即退下,多余的话一字不说,多余的注视一眼不看,单论这行事的乖觉,倒胜过了大半同龄少女。
她这一退,其余的丫头婆子守在屋外,一时间室中便只余下了黛玉、紫鹃与女子三人。除却北风扑棱着纸窗的朔朔之声,似乎一切尘俗喧嚣都沉淀殆尽,再未听到任何声息。
此地的主人倒是有趣,观其调度从人、整饬规矩之风,当是妙玉一流人物,不知和那位孤洁的栊翠庵住持可说得来?可知十步之内尚有芳草遗落,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不俗人物被埋没无闻的?黛玉默默想着,不觉一笑:“还未问过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端端正正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百宜,孙百宜。”
说出名字后,紫鹃发觉她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似乎这个名字有何不对之处一般,心下不由纳闷。她又哪里知道,孙百宜这个名字纵然算不得名满天下,却也算是京中煊赫一时的名号,只是对她津津乐道的只有男人,至于出身大家的闺秀琼英泰半未曾听过,偶有几个听过的,也觉得对这个名字厌恶至极,仿佛含了这三个字的风刮来,都会脏了自己的清净不染的耳朵。
百宜枝,本为荼蘼花的别名。而这孙百宜花名荼蘼娘子,弹得一手精绝如天魔之音的好琵琶,唱得一喉咙能断云催月的好曲子,不巧不巧,正是京城艳帜高扬、引得无数王子皇孙追逐痴迷的名妓。
黛玉也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自然也无从得知此名的特异之处,却温声道:“我知娘子出身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