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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祚高门 作者:衣冠正伦

    大业二年秋九月,河北新垦待收,河南沃野谷浪连绵,然而远在辽边,已经寒意浓厚,霜结冰封,正式进入了严冬时节。

    位于辽水入海口所在的历林口,风物较之往年已经大为不同。

    早在羯国还未正式覆亡的启泰末年,抵达辽边的王师水军将领徐朗便在幽州刺史刘群与长史温放之的授意下,趁着辽东慕容皝二子慕容儁与慕容遵交攻对峙之际,毅然出兵占据了历林口,将此境正式纳入王师控制之下。

    东胡诸部胡夷,辽东的慕容部虽然以汉化程度深厚而著称,诸多典章礼仪一同中国,但若是讲到对于区域的经营创建,较之真正的诸夏能臣还是相去甚远。

    说到底,这些胡虏祖祖辈辈谋生于边荒之中,即便是强追中国之仪制法度,且趁着中国暴乱之际而窃夺辽土,终究也只是追于皮毛,难法真髓。

    慕容部虽然称霸辽东多年,且不乏劝农劝桑,但是辽边的开发程度仍然非常有限。具体到历林口这一地,对比则更加明显。

    作为辽水的入海口,历林口地理位置在整个辽边都至关重要,但旧年慕容部占据此境也仅仅只是注意并发挥此境的战略价值,除了一些戍堡、驻兵以外,境域周边仍是一片荒凉。

    王师夺下历林口之后,自有一番通盘规划,首先自然还是加强此境的战略攻守地位,依托于海陆连接的地理,充分利用汛沟、河道等地形,构建诸多攻守一体的水寨、坚堡。

    此后慕容部几股势力也曾试探性的想要夺回这一要地,但在面对快速成型的王师阵线时,也只能望洋兴叹,不敢擅动。

    军事上能够立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在温放之所主导的平辽构想中,历林口不仅仅只是一处军事要塞那么简单,也将成为招抚辽边流人、持续开发、就地补给,以图平复辽边全境,乃至于再复强汉东北秩序的重要支点与前进基地。

    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开发与创建,历林口已经成为大梁在辽地最重要的军政一体大基地之一,而原本位于辽南的马石津,重要性也逐渐降低,仅仅只是作为辽边与青徐本土的海路中转站而存在着。

    如今的历林口,除了基本的军事戍堡与海港职能之外,也是辽边主要的汉民流人聚居地之一。约莫有两千余户生民聚居于此,辽水两岸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千数顷田亩于山水之间错落分布,如果不考虑辽边较之中原酷寒许多的气候,与河北、江南乡邑几乎已经没有了差别。

    除了基本的耕桑之外,历林口周边并设有不少的织染、杵臼、烧冶、锤锻、煮盐等等诸多百技工坊,虽然规模上较之中原本土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辽边近世以来从无到有的开创,大大丰富了辽边本土的物货产出。

    这些行业的基础创建,眼下虽然规模仍小,体量上而言仍然比不上辽边那些本有的胡虏势力,但是有了这样的基础铺垫,大梁朝廷便能持续的增强对辽边的影响与控制,最终达到收复辽土的目标。

    眼下的历林口,如今已经是辽边明珠一般的存在,繁华首屈一指。

    类似早年的辽边大邑如辽西的令支,辽东的大棘城以及紫蒙川等等,或是已经因战乱而没落,或是仍在交战不休,历林口这一份大梁王师所庇护之下的欣欣向荣,则更加显得难能可贵,时刻吸引着众多辽边流人来投,甚至就连一些东胡部落寒苦人众也都杂于其中,不可胜数。

    任何地域,任何时期,没有充分武力保证的繁荣都不可持久,必然会招至灭顶之灾。这一点,在经历了永嘉以来胡祸洗礼之后的大梁臣民心目中,更是有着深刻且痛苦的认知。

    启泰末年,河北的霸主羯国正式覆亡,虽然对羯国余孽的剿杀仍然没有彻底结束,且大梁建国之后,军事上更加侧重于西南,但仍然还是有一部分兵力进入东北地域。

    当然,想要凭着这些力量便完全平复辽地,仍是远远不足,天中的大梁新朝君臣也在极力克制,避免陷入数线作战的窘境。

    辽边局势纷扰、势力杂多,为了避免辽边这些势力感于大梁王师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暂时放弃彼此纷争、联合对抗王师,王师采取的方式是逐步渗透,目下入辽的王师部伍主要还是集中在辽西境域中,如卢龙要塞、秦皇岛的水军大基地等等,基本还没有跨过徒水一线。

    历林口此境,除了驻扎有千余王师精卒之外,主要还是幽州刺史刘群出面招揽、组织的胡部义从负责基本的防务。当然,如果辽东几股势力真要横下心来抢夺历林口,位于辽西万余名水陆王师也不会坐视不理,必会驰援来救。

    九月的辽边,已经变得非常寒冷,就连历林口附近海面上都频有浮冰出现,虽然还不至于彻底封锁航路,但是海风酷烈且多变,海路上往来风险极大,已经不适合再作出航。

    所以到了这个时令,往往也宣告着历林口与外界的交通需要告一段落。虽然还有陆路可行,但辽边多寒荒,乏甚成熟的路径勾连外界,陆地上的往来也并不轻松。

    可是今年与往年情况又有些不同,可以说从海路开航以来,跨海的交流便稠密数倍。时下天气虽然已经转寒,但是秦皇岛方向仍然不乏舟船贴靠着海岸线驶入历林口,海港码头上仍是一片繁忙景致。

    普通的民众们当然不知这当中的缘由,但是稍有一些消息渠道的时流只要稍作打听,便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种种迹象表明,大梁朝廷已经要对辽边投入更大的关注度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历林口附近一条航道进行了封禁,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码头处早有时流人众翘首于此,站在潮起潮落所冲刷出的汛道边侧迎着海风频频张望。

    站在人群最前方,是三百多名历林口王师驻军,由驻守将领徐朗所统率,新换的冬衣虽然略显臃肿,但却无损于军容的肃穆,三百余人标立于此,戎装整齐,旌旗猎猎风响,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停顿了下来,军姿始终如一,仿佛标枪林立。

    反观后方其他人,则就没有了这种肃杀气质。特别是那些胡酋义从之类,军容整齐与否暂且不论,看得出这些胡部义从们也在竭力维持气势,不愿让王师精卒专美于前,最开始也是一片肃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姿态就渐渐变得松弛起来,不复此前的凝重,队形变得凌乱,身躯也变得佝偻起来。

    当然,军姿整齐与否并不代表战斗力的强弱,散兵游勇中同样不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但在眼下而言,特别是这种庄重的场合里,自家部伍表现得过于散漫,总让那些胡酋们颇感脸面无光。

    在辽边一众依附于幽州刺史府下的胡部义从们,其中以段部鲜卑最为人多势众,地位也位于诸胡之先。段部前代首领段兰此前病故,其子段龛接掌部族,并继承了幽州刺史刘群所请授的都督官职。

    “时令渐寒,儿郎衣食乏用,志力难免低迷……”

    在队伍的后方,段龛与刺史府长史温放之并乘一车。在场众多卒力,以段部人众最多,前后拥从者足足千数之众,随着时间流逝,段部卒众散漫姿态也彰显无遗,段龛半是尴尬,半是诉苦的对温放之说道。

    如今的温放之,早已经不是旧年游走求庇于辽边诸势力之间的闲散客人,背靠大梁帝国,一手促成辽边如今的秩序,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个上官刘群,但是几年观势下来,辽边时流也无人不知,刘群虽然担任着幽州刺史,但是讲到真正能够代表天中朝廷态度的人选,仍是温弘祖。

    温放之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看上去是认同段龛的说法,口中说道:“这个问题,圣人并天中诸公也都感念,不会冷落薄待辽边苦戍戎士。刺史府往年也是屡作请告,今次胡大都督奉命北行入辽,便是为了从善解决此事。都督等劳苦积事,届时大都督自有明裁酬犒。”

    “圣人天恩浩大,力除羯贼暴主,边民亦多仰承恩惠。能得天心简计,愚等已是感恩良多,岂敢再有非分奢想。”

    段龛附和笑道,又一脸真诚的对温放之说道:“从事经年,不敢表功,唯此一点真诚向义之心可表,只恐大都督威仪厚重,面禀之际恐惧难言,还请阳曲公届时能稍作助声。”

    大梁封赏群臣前贤,温峤获封阳曲公,温放之以嗣子袭爵。眼见段龛不乏紧张,温放之便笑道:“该想还是要想的,大梁章制新定,圣人恩威分明,自不会有刑赏混淆的迷乱。胡大都督今次入镇,督执平辽军务,纵有一时威重,日后共事渐久自然相知,都督也实在不必作此无谓忧患。”

    朝廷新遣胡润担任平辽大都督,此事已经在辽边上层传开。平辽大都督府创建之后,辽边军务专掌,如段龛这些胡部义从们自然也都要归于胡润统领,不再听命于幽州刺史府。军政分离,也是辽边入治的步骤之一。

    大梁朝廷虽然建立未久,但在辽边已经威望不低。除了刘群、温放之这些先行者的铺垫之外,北伐的辉煌胜利也是辽边一众土著们不敢轻视大梁诏旨的原因之一。

    俗话说杀鸡给猴看,可是大梁立威于边的方式却反了过来。

    羯主石虎旧年穷攻辽边,段氏辽西政权正覆灭于此,虽然辽东的慕容部熬了过来,但是羯国在辽边的凶威也树立了起来,且深入人心。可就连羯主石虎这样一个嚣张暴虐、不可一世的暴君,不久之前在王师穷攻之下都被生生活剐,余下辽边这些鸡崽儿们又有谁敢随便瞪眼挑衅?

    当然,也是有的。譬如慕容部上代首领慕容皝,早就料定南北战事结果,甚至连大梁之后国策都推算无误,贼心不死的投靠羯胡,希望能够抢收一波大梁北伐的红利而自肥。结果,怀揣宏图的慕容皝没有敌得过涌动暗潮,被其子慕容儁弑杀,而慕容部也再次陷入到了分裂混乱中。

    慕容皝一代人杰,有眼光、有雄心、有实力也有手段,但却欠了一点运气。至于其他辽边胡酋们,本身已是诸种欠缺,天下大势又是时不我待,更是难望慕容皝的项背。

    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丝丝渗透、步步紧逼,最开始洛阳行台还仅仅只是通过商贸往来维持一点联系,之后占住了马石津这个辽南据点,但基本也还是以羁縻笼络为主。

    包括刘群这个幽州刺史,虽然确立了正式的名位,但一直到眼下的大业二年,所谓的幽州刺史府也并没有建立起实际的州县统治。在担任幽州刺史后,刘群主要的任务还是奔走网罗,即便是建立了几个据点,也多集中在沿海区域,更内陆的地区则仍是辽人自治。

    可是如今,随着南北复归一统,大梁天命确立,天中的朝廷已经不再满足止步于此前的羁縻,平辽大都督府的创设,便可以视作天中朝廷将要直接出手掌握辽边的控制权。

    对于这一点,辽边人众们不是没有感觉,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困扰他们更多的还是那种难以抗拒的无力感。

    辽边势力杂多,且不说段部此类亡族劫余,就连原本的辽东霸主慕容部眼下也是内斗不止,自顾不暇,谁又有胆量旗帜鲜明的去抗拒崛起于天中、覆亡羯国的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一系列举动?

    更何况做贼难免心虚,辽边由来已久便是诸夏故土,东胡诸部虽然窃据多年,此前诸夏大祸临头,纷乱不已,边胡贼胆猖獗,甚至还动念内窥。

    可是现在神州悉定,王业再兴,这些边胡们也实在没有胆量再继续叫嚣固守辽边,拒绝王道干涉。

    如此大势所趋之下,绝大多数的东胡诸夷也只能翘首以望,惶恐中等待并猜想着平辽大都督胡润抵达辽边之后,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与新秩序?汉祚高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