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节团圆日,原是最该圆满的时候,黛玉却怀着十分的愁闷。她遣散了所有伺候的人,命她们各自去寻家人团聚,自己守着满桌佳肴,却生不出半点胃口,亦觉不出半分快活。整座林府结彩设灯,厅内尤其装饰得文彩耀目,却因只剩下她一人独坐,那繁华之后便透着缕缕凄凉的味道。
外面风声呜呜吹动,仿佛有什么怪异凶兽在呼嘘着气息一般,萧冷煞人。黛玉被自己的想象吓得耸了耸身子,半晌,却是扶腮自嘲一笑。今年的年关佳节,赦生本欲和她共度,若不是被她硬催着回了魔界,他是宁可晾着家人那头,也万万不肯离开她的。如今他既听了她的劝去了,她反倒觉得寂寥起来,当真是求仁得仁,倒是怨怪不得任何人。
只是想那遥不可测的魔界深处,以朝露为名的鬼城宫宴之上的赦生,怕也是如现在的她这般,无聊又煎熬吧?只可惜分居两界,隔了渺渺混杂的异空间,二人的心音联络被迫断绝,竟是打趣不得他。
想到此处,黛玉忽觉心头一热。“你在做什么?”一如往日般,她悄悄地在心底问了问,仿佛二人的心音从未断绝。
似是满怀期冀,又似是从无期待,黛玉屏息等待了片刻,不出意料的毫无回应。瞳底明波滟隽思感恚鋈坏男a诵Γ鹕砀约赫辶艘槐疲刮淳俚酱脚希牡缀龆炱鹆四歉鏊坪蹶椅チ撕芫玫纳簦和泼拧
什么?
说不清是喜出望外,还是事出突然,黛玉一时竟有些分不清适才所听到的心音回应是真是幻。不过下一瞬她便确认了是真,因为身后门扉札札,帘幕絮动,两两分开之处,现出了玄袍墨冠的少年身影。
“赦生!你怎么会……”黛玉惊立而起,却只叫出了半声,忽而会意而笑,心下潋滟成了一脉清容的月光湖泊。
“你回来了。”她细声道,唇畔是娇宛若初柳黄莺的欢悦笑意。
“我回来了。”赦生的身上还沾了几许风霜寒意,他以魔气散去衣间清寒,这才坐到黛玉身边。
酒肴俱有些凉了,赦生身体动也不动,只是魔气一放即收,满桌的酒菜茶汤便齐齐冒出了象征着高热的白汽。屠苏酒淳烈的气息在夫妻二人间盈满,赦生赶路赶得腹中饥饿,连灌了几大盅酒后,夹起桌上的饺子就吃了起来。
除夕夜的饺子本是守岁时特有的吉祥吃食,里头包了散碎的金银锞子,因而个头难免与小巧玲珑差得远了些。女孩子们往往要好几口才能吃完一只饺子,赦生却是一口一只,难为他吃得这么豪迈却没能噎住,也难为他吃了那么多,居然没能吃到一个有锞子的。
“没那么饿了。”一口气干掉了大半碟,赦生终于缓下了用餐速度,用眼角扫了扫碗筷分毫未动的黛玉,耳根红了红,“你还没吃?”
“可不是么,正打算吃的功夫,也不知哪里冲来方一条蛮狼,好一顿胡嚼海塞的,好生坏人兴致……我只顾着看,就给忘了。”黛玉打趣道,顺势也夹起一只饺子,尝了一口,眉尖忽然一蹙,忙将咬破的饺子放下。
赦生面上浮出一丝少年郎独有的、小算计得逞似的顽皮笑意。
饺子里,赫然是一枚金灿灿的岁岁如意的小锞子。
黛玉眨了眨眼,用筷尖将剩下的饺子挨只挨只戳破,果然,每只都是包了锞子的。
一晌好睡后,次日清晨,黛玉正自对着镜子理妆,骤然自镜中看到旁边的赦生洗手只洗到了一般,便怔怔的望着她,显是看得痴了。她不由暗暗的偷笑了下,心中甜蜜无限。一时早饭摆了上来,就中却有一品莲子红枣桂圆茶,紫鹃盛了一碗,不由分说的递到了赦生面前。赦生素习不喜食甜,也知道紫鹃明白他的口味,陡然见她弄了一碗甜的递过来,显然是由不得他不吃,不由求助似的瞥了瞥黛玉。然而目光落处,黛玉却不知为何闪过了他的注视,丹唇轻抿双眉微颦,两颊生晕,竟是娇羞腼腆不胜。
赦生:???
求助失败,赦生只得接过这碗甜得发腻的东西,一头雾水的皱着眉喝了起来。紫鹃又盛了一碗,轻轻放在黛玉面前,黛玉红着脸喝了一勺,只觉齿颊生甜。雪雁站在一旁,歪着头笑盈盈的看着,见赦生满面不解,便笑道:“姑爷可知道这茶是什么名目吗?”
赦生哪里晓得这群女孩子们在打什么哑谜?双目之中惟有茫然。见他如此,几个丫鬟俱是忍俊不禁。雪雁忍着笑道:“姑爷只管问姑娘,姑娘必是知道的。”黛玉听到这里,终是就甩起绢子打了她一下:“哪里学来的这些促狭想头?”雪雁嬉笑着跑开,边跑边回身叫道:“姑爷,想想这茶是什么名儿!”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了屋。
这茶是什么名儿?不就是莲子红枣桂圆茶吗?赦生摸了摸下巴,莲子红枣桂圆茶、莲子桂圆、红枣桂圆……等等!连生贵子、早生贵子?
赦生扫向黛玉。在他晶亮的目光注视下,黛玉的耳垂几乎红成了两颗玲珑可爱的朱果。“就是博个口彩而已,还没影儿的事呢。”她柔声道,神思却不由自主的顺着想了下去——赦生并不着急子嗣之事,她自也不急。可是前些日子凤姐诞下一子,十分的雪白可爱,贾琏乐得跟没了笼头的马似的满地乱转,翻破了多少书,才珍而重之的给儿子起名为“蕤”。对比生下来只“大姐儿”、“大姐儿”的叫着、叫到了半大才让过来大观园打秋风的刘姥姥起了名字的巧姐儿,这一儿一女哪个才是贾琏放在心尖上的,一望便知。
我与赦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定是要比琏二哥对蕤哥儿要上心得多。黛玉当时便想道,羞怯之余,不由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盼来。
“姑娘,姑娘,该起身了!”紫鹃的唤声终于扰得黛玉无法安眠,她发出一声惘然的叹息,慢睁星眸,但见窗外天光尚昏,几人围在床边,有紫鹃、有雪雁、有春纤、有藕官……唯独没有赦生。
果然,只是一场梦呐。
急雨般密集的风刃擦身而过,在颊上、身上划下深浅不一的伤口,被密密涔涔的汗水一浸,便是火燎火辣的疼痛。邪郎收式,给赦生喘息的余裕,顺便也缓缓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不错嘛,小鬼蛮力有长进,可惜技巧上仍是不够火候。凭你现在的实力,想打败所有对手当上杀生道守关者,必须要得到狼烟魔戟的助力。可想要让狼烟魔戟认你为主,以你目前的境界……还不够、还不够!”
感觉额上的湿润滑腻感即将茵过眉峰,赦生抬起手背一把擦去,残血将他白皙如明玉的额头染做浅浅的朱色。他没有理会邪郎话里的挖苦意味,自顾自的调理了一番气息,身体状态甫一恢复,便又握紧了铁戟,惊雷紫电轰然下掣:“再来!”
高台之上,朱武与九祸并肩而立,将兄弟二魔过招的情形全程收入眼底。
“力量不足却偏爱近战,这是邪郎自幼以来便无可弥补的缺陷。好在,这些年有你的悉心指点、训练,他已戒掉了这一爱好,身法与术法也足以掩饰他力量上的弱点。”九祸满意道,“不过赦生与他多年亲近,短兵相接是他们两兄弟交流感情的常用方式。也只有对赦生,邪郎还戒不掉近身搏杀这一战斗习惯。”
前世,邪郎一时轻敌,被鬼梁兵府的刺客落日潮近身刺杀,伤重不治而亡,几乎沦为了全天下的笑柄,此事始终是埋在九祸心头的一根刺。好在经过这些年的纠正,朱武终于把自家长子的不良习惯拧了回来,换做如今的邪郎,再遇落日潮,后者必是有来无回。
“邪郎性情骄纵,看见他,便如看到了少年时的我。”朱武微笑道,“说来你我像如今的邪郎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邪郎与黥龙都能满地跑了。除了旱魃那个死心眼不开窍的家伙,三族王室每代皆成婚甚早。从前兵荒马乱无暇顾及,没想到他们兄弟三个里居然是年纪最幼小的赦生抢了先。九娘,安顿好赦生和黛玉后,邪郎和黥龙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当然,”他侧头看向九祸,金瞳深处柔情无限,“在那之前,我们……”
九祸轻咳。
朱武赶忙补上一句:“九娘,公文我都处理完了,一份没落下。”
“我知道。”九祸莞尔。若在往日,她可能还会抢白几句。可此时此地,望着他们重生的孩子,畅想着孩子们截然不同的康庄辉灿的未来,意识到眼前男人在其间所发挥的作用与付出的心血,异度女后坚若玄冰的心忽而如春雨落碧水般一层层的漾了开去。
望进朱武蕴满了真诚的金色双瞳,她主动探手,轻轻牵住了他的:“你的提议,也并非不可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