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的柳丝逗弄着潋滟的湖水,幼润的燕子轻剪着晴空,春花已谢,却结了小小的果子,或鲜黄、或明绿,东一簇、西一丛的坠在枝叶间。满园景色婵娟,委实是难以描画。黛玉前些时日又是劳心劳力,又是与赦生怄气,没留神便犯了春嗽。起先只是一般的咳嗽,咳得久了,精神便觉不支起来。延医问药总不见好,最后还是元瑶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补药,一天三碗的煎服下去,方才渐渐的痊愈。她多日卧病,晨起望见窗外光华明媚,便觉精神微爽,只是瞥见赦生的榻上空无一人,心下未免又着了恼。
这冤家天魔星,大清早的,招呼也不打一声,又跑去哪里厮混去了?
一时闷闷的梳了妆,吃了早饭。她困病初愈,心绪厌烦,倒也不急着重理文稿,只命丫鬟把鹦鹉笼子挂在了月洞窗外,自己坐于窗内,执了扇子击案扣节,教这只翠羽朱喙的雀儿一句一句的背诗。听着它鸦嘴雀舌的聒噪,权当是解闷,谁知到底也没排遣多少,反倒是越听越闷,猛地听见外间丫鬟婆子不住的哄笑,不觉就走了神。
那伙人也不知道瞧见了什么,那哄笑声竟是半晌没停。黛玉凝神听时,只听一个丫头嚷道:“了不得了!我这就把它抱进去给姑娘瞧瞧!”声口清亮娇俏,正是雪雁的声音。另一个婆子立刻阻拦:“哎哟我的大姑娘诶,千万别呀!这东西来得不清不楚,又生得这么稀奇怪气的,可别骇到姑娘。回头姑爷要是怪罪下来,大家都吃瓜落!”
黛玉听她提到赦生,不由“哼”了一声,又纳闷起来:她们说的是什么?正自费解着,忽然外面的丫鬟婆子们又七嘴八舌的乱叫起来:“快拦住快拦住,别叫这东西冲撞了姑娘!”她心中更觉疑惑,便道:“紫鹃,去看看,大清早的一群人嚼什么舌头呢?”
紫鹃“哎”了一声,放下针线,刚跨出门槛,便见一道白光擦着自己的鞋子冲屋里溜了进去,唬得她不禁大叫出声,连忙回身向里赶去。待奔到内屋,却只见黛玉满面愕然的望着地上,紫鹃顺着她的目光定睛一看,只见那里蹲着白绒团子也似的一只小狗,正龇着小碎米也似的小尖牙,撮着黛玉的裙角直往外扯。再细细一看,那小狗的脑门上还东倒西歪的长着两只小小的蟹壳青的角。
一只狗……长着角……
狗……长着角……
长着角……
角……
若依常理,这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出现在面前,黛玉和紫鹃少不得得被吓上一吓,可是这只小绒团子生得实在是太过柔软无害,那双含满了慌张的瞪着人的黑眼珠湿漉漉的,冰蓝嵌血晕的巩膜里映出黛玉的倒影,口里叼着黛玉的裙角,还不忘“啊呜啊呜”的叫个不停,这模样实在是……
“姑娘,我把它抱出去吧?”紫鹃艰难的出声,见黛玉只是瞧着,神情若有所思,看样子也不是反对的意思,便蹲下身伸出手。
“嗷!”小狗愤愤的嚎了一嗓子,全身的毛凶狠的炸了起来,可惜生得太娇小,不仅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蓬蓬软软的蒲公英球,风一吹就要飞得七零八落的小可怜模样。
“留着吧,紫鹃。”黛玉俯身,亲手把小狗抱了起来,揉了揉,那飞炸的白毛顿时服服帖帖。她想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的一笑:“也怪可人疼的,不是么?”
雷狼兽打生下来,还未过过如此惊险刺激的一天。先是被狠心肠的主人惨无魔道的拍成了小小一只白蒲公英球;然后是被扔进了一座陌生的园子,往日轻松便可俯视的花木树丛眨眼间变为了仰断脖子也望不见顶端的存在;更可怕的还有一群穿红着绿的雌性人类,虽然没有魔气,可各个身上都扑得喷香刺鼻,给予了狼兽敏感的鼻头莫大的刺激与挑衅。
然而气味又岂能涵盖这群雌性生物的一切可怖之处?她们尖利的嗓门挑战着雷狼兽脆弱的耳鼓膜,上下乱薅的手把它引以为豪的皮毛撸得乱七八糟,有的还试图驱赶它。放在往日雷狼兽绝不会将这些孱弱的人类放在眼里,它有着足够锐利的獠牙与掌爪,刺破、撕裂她们脆弱的肢体如切一块软嘟嘟的豆腐。可如今……它甚至还高不过她们的脚踝,它引以为豪的獠牙和掌爪,至多只能勾破她们衣服上的几处线头!
主人,人类女性真是太可怕了!身当这群雌性生物迸发出的没顶的热情之中,雷狼兽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耷拉着小小的耳朵与细细的小尾巴,被一群年龄横跨老中青三代的妇女少女们揉来揉去。
好个雷狼兽,端的是忠心赤胆义薄云天,身当红粉阵,心向赦生主。牢记着主人交给自己的亲近主母的任务,雷狼兽强忍着狂性任由一帮女人们捏扁搓圆。瞅准了她们没提防的空档,骤然发力,飞快的迈动着四条短短小小的腿儿,向着目标方向拼命冲去。
一二三!绕过那边那婆子的堵截!
一二三!钻过这边这丫鬟的肘缝!
一二三!跳过那里那门槛的上端!
一二三!擦过这里这丫鬟的鞋帮!
直到主人口中那清扬幽婉的天然之香冲散了残留在鼻腔内的脂粉浓香,雷狼兽憨憨的扬起脖子,入眼是一张烟水饶迷、风神宛然的容颜。饶是兽类不解智识,那一瞬,雷狼兽依旧隐隐约约的参悟了一个概念,那便是“玉人”。
佳人如玉,主人亦如玉,一双璧人。
郁离女史林夫人新近豢养了一只小白狗,双角呲牙,形貌十分奇特。闺中向来无聊,芝麻绿豆大点儿的新闻就能供女人们兴致勃勃的咀嚼好几日,何况如此奇事?加上因修书的关系,黛玉处向来是人来人往不断的,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这椿异事即飞遍了京中内闺。
“林妹妹养的这只狗儿倒是有趣。论乖巧懂事,比不得京巴,论神气俊秀,也比不得赦生□□的那几只猎犬,难得的是样貌残陋里透着憨厚,神情敦实里透着灵光。虽然这两只角生得实在奇特了些,可瞧着不仅不骇人,反倒十分解事,倒是惹人爱怜得很。”宝玉听闻此事,特意登门看稀奇。说这话说,他绕着雷狼兽转了一圈又一圈。
雷狼兽对这名自来熟的孱弱人类很是不喜,朝他威胁式的呲起了两排碎米似的小白牙,努力做凶恶状。可惜宝玉不但不觉得丑怪,反而被逗得拍掌直笑:“这么稀奇又机灵的狗儿,必是赦生弄来给妹妹玩的!”
听他提起赦生,黛玉微不可查的轻哼一下,手下力道轻柔的抚着雷狼兽光滑蓬松的白毛毛,将雷狼兽揉得舒服得直打小呼噜,口中则不动声色的拐开了话风:“你的消息倒是灵光。这阵子外祖母、舅妈张罗着要给你物色媳妇,你倒好,包袱也不收拾一个,悄没声息的整个人就没了影。唬得一群人没日没夜的满城找人,闹得人仰马翻的,谁不知道荣国府的麒麟儿丢了?舅妈打发人来问了我好几回,怕是疑心我把你藏住了。你呀,倒是躲到了哪家红颜知己的地方住着?你是潇洒快活够了,倒弄得我白顶了个窝藏朝廷命官的名儿,满心冤屈无处诉。”
听她语气亲昵,不似对外人应有的生疏,雷狼兽激灵了一下,警惕的竖起了耳朵。
宝玉连忙赔礼:“委屈妹妹了。”他正色道,“林妹妹也知道,我如今哪里像个能安分下来成家立业的主儿?哪家的好姑娘嫁与我为妻都是委屈。老太太、太太她们又不肯听我的,执意要给我把婚事定下。我若不躲出去,倘若由着她们四处相看,届时又怎好收场?我这阵子也没去哪儿,就住在孙百宜家里。那丽春院虽喧哗了些,可上下都乐意替我瞒着,消息也灵通,办起妹妹交代给我的事也更便利。”
他所指的是以鸿崖书肆的名义代黛玉出面征集青楼女子诗文之事,此事是二玉之间的秘密交割,知情者不多。听他提起,黛玉也只是心照不宣的一点头:“你有分寸便好。只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总有个回去的时候。”
“能拖一时是一时。”宝玉无奈道。他是对女儿家的钟灵之美情有独钟,可果真要选择一人白头偕老,他又非寻觅到一位情投意合、灵犀相通的女子不可。倘若凭着几句媒妁之言,便稀里糊涂的成就姻缘,与盲婚哑嫁又有何异?
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
嗅到了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怅然而暧昧的气息,雷狼兽圆溜溜的眼睛立时眯成了危险的两道缝。
难得宝玉登门,黛玉便吩咐厨下预备几样精致菜式,留他用过饭再走。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对彼此的口味了如指掌,不需询问宝玉的意见,只凭黛玉一样样的吩咐下去,端上来的菜馔酒肴便合极了宝玉的胃口。宝玉连日来在丽春院的偏房里窝着,纵使女子们有意奉承他,端来的饭食皆竭力讲究,总归也比不得荣国府中用的精细。他勉强忍耐了许多天,竟是直到黛玉的地头才吃上了一顿合口的饭,当下埋头苦吃起来。
黛玉命人在留给赦生的空位子上搁了只盘子,亲手往里布了肉食。布置妥当后,方才把原本搁在自己膝头的雷狼兽抱起,放在了桌上盘边,手指轻轻刮了刮它细细歪歪的双角,柔声道:“吃吧。”
雷狼兽娴熟的抬起湿润的鼻头蹭了蹭黛玉的指尖,低下脑袋啃了起来。
一时间,一人(宝玉)一狗(雷狼兽)埋首杯盘,皆吃得分外香甜,神情颇有异曲同工之感。黛玉胃口缺缺,只啜了几口汤便不再用,眼望着专心于食的宝玉与雷狼兽,唇角微扬了扬,眉目却幽黯了些许。
那个冤家,自打扔了头小狼在她这里应卯顶缸,自个儿就又没了踪影。招呼也不打一声,必是又去做什么卖命的事去了。因怕她拦着,才悄没声息的就溜得不见声息。真是个狠心短命挨千刀……
不知为何,一念及此,黛玉便是莫名的心神皆凛。她强自拧断了思绪,愁锁双眉,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